我住在四合院里時,白天主要跟奶奶在一起,因為爺爺那時已經(jīng)去世,姑奶奶有點糊涂,大媽忙家務,大爺和姐姐哥哥們又都上班。
奶奶有時會帶我出門去,走過菜市場,給我買根粉筆糖。七拐八拐,就到了復生叔家。奶奶生有兩個兒子,長子是大爺,幼子便是復生叔。
復生叔個子比大爺略高,鼻子更尖,一雙大眼睛翻白——如果他沒有失明,應該也是個很帥的老北京紳士。他永遠是面帶禮貌而謙卑的微笑,慢條斯理兒地說話,斯文、悠閑又帶點小心翼翼。他的妻子——嬸兒也是盲人,一張圓臉,一雙深陷的眼睛微閉,表情嚴肅,跟復生叔的氣質(zhì)風格很不一樣。
奶奶幾乎隔兩天就要去復生叔家,幫他們做家務、給他們送東西。我跟著去過幾次,就不愛去了。因為復生叔家沒有小朋友,也沒什么玩具,連電視也沒有,只有半導體收音機。復生叔兩口子話不多,主要都是跟奶奶說,說的人我都不認識,而且他家是回民,飲食也不很方便。
據(jù)說復生叔自幼聰敏過人,到三歲已經(jīng)認識了三百多個字,爺爺覺得他將來一定比哥哥更有前途。然而,三歲上一場麻疹帶來高燒,爺爺奶奶起初是找中醫(yī),不料那大夫錯開了收斂的藥方,熱毒沒能及時發(fā)散,他們又跑去找了巫婆跳大神,這兩種國粹都沒能治好復生叔。等到爺爺奶奶按照明白人的指點,去西醫(yī)院看日本醫(yī)生,那個日本醫(yī)生總算保住了復生叔的性命,但是孩子的瞳孔已經(jīng)翻白致盲,無法挽回。
爺爺一生覺得愧對這個小兒子,他一向脾氣不好,家里老婆孩子說打就打說罵就罵,高齡不改,唯獨對復生叔一向體貼和藹,有任何好東西都留給他,家里人也都比較讓著他。后來還給他說了媳婦,就是嬸兒。
嬸兒比他大兩歲,家里也是老北京,回回。她也是家里唯一的一個殘疾孩子,娘家歧視她,讓她干重活兒,不給吃飽,直到嫁給復生叔才算過上了安穩(wěn)日子。但是童年陰影影響到了成人以后的她,她比較心窄,愛疑心別人歧視和欺負她。復生叔又隨她信奉了伊斯蘭教,因為爺爺奶奶姑奶奶都歸大爺贍養(yǎng),兩家人生活習慣又不同,所以有些疏遠。
嬸兒當年曾經(jīng)懷上一個孩子,可是因為有早產(chǎn)征兆而住院,本來沒有大事,只是有次在病房里口渴,旁邊無人,她又失明,錯把外用藥水當飲用水喝了,大人沒有危險,但是孩子沒了。
此后他們一直沒有孩子。嬸兒的娘家外甥女紅姐倒是經(jīng)常來照看他們,如此,奶奶算是比較放心。
復生叔三歲之后一直沒能就學,到十歲上,爺爺打聽到了北平城里最有名的嚴鐵嘴,因為是本家,就帶了復生叔上門拜師。
嚴鐵嘴摸了復生叔的骨相,又問了他的八字,笑道:“這孩子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材料?。≮s明兒學出來,一準兒比我強!”從此將自己的本事傾囊相授, “復生”這個名字也是他起的。復生叔跟著他學了好幾年,出師后還經(jīng)常回去拜訪請教。聰明加勤奮,使得復生叔年紀輕輕已經(jīng)有了相當?shù)谋臼???上环陼r,解放了,封建迷信一概取締。復生叔的本事無用武之地。
好在新社會照顧貧困的殘疾人,他們兩口子都進了福利工廠。那時剛解放,政府鼓勵提高殘疾人文化教育和宣傳水平,要求出版盲文讀物??墒悄菚r全國也沒幾個懂盲文的人,于是復生叔被挖掘出來,全北京能認識盲文和書寫盲文的人,只有他一個,新中國第一本盲文的毛選就是他親手制作的。
聰明伶俐的人無論在哪個時代都能脫穎而出,復生叔作為優(yōu)秀殘疾人代表得到了DYC等郭嘉L導人的接見,他儀表出眾,言談得體,很快成為福利廠里的明星人物,當然,也引起了一些人的嫉妒和打壓。殘疾人之間的嫉妒和陷害似乎比正常人更為尖銳。復生叔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過日子。
改革開放后,國學熱興起,周易、佛道等各種傳統(tǒng)文化又得到了人們的追捧。復生叔是真正的“科班出身”,自然也是日漸走紅。很多gaoguan、明星、外國友人紛紛求指點,復生叔每次咨詢的起步價格是兩千元(那是九十年代初)。不便拋頭露面的名人就用豪車接送,復生叔就此練就一個絕活兒:只要坐上一輛轎車就能立刻說出車的品牌和型號。因為他算得極準,日益有了名望。
而大家也是就此逐漸了解到了復生叔的神奇能力。
大爺?shù)拈L女,也就是大姐,單位里一個同事生有一個兒子,當時上小學,學校組織參觀MZX紀念T。參觀YT時,別人都無異樣,唯獨這孩子眼前一片白茫茫,什么也看不見。他母親覺得詫異,大姐就引薦她,來跟復生叔講。復生叔聽了那孩子的事,直接問:“這孩子屬龍吧?”他母親很驚訝,因為孩子確實屬龍,但她并未告訴大姐和復生叔,于是她就詳細說了孩子八字四柱。
復生叔說這孩子是靈獸下凡,日后不可以結(jié)婚,否則會有性命之憂。如果一定要結(jié)婚的話,需要去某個寺院找某禪師做某種法事才行。復生叔講的很細致,那個母親也都逐一記下了。但是多年后,那孩子要結(jié)婚時,那個寺廟里的禪師已經(jīng)不在了,要過一陣子才能回來。那孩子自己覺得麻煩,懶得等,就沒有跟家里說,偷偷跟女友領(lǐng)了證,去海邊旅行結(jié)婚,結(jié)果溺水而亡。
我的表哥是個著名的美國僑領(lǐng),那一年回上海不知如何結(jié)識了一對在某大學食堂工作的夫婦,他們文化不高,但是很渴望去美國。那年一家三口來北京簽證,幾乎拜遍了北京所有的寺廟道觀,聽我講到復生叔,就一定要去問問,看看他們能否去成美國。
這兩口子極為恩愛,也極溺愛兒子,花錢倒是極為大方。復生叔推算的結(jié)果是,夫妻倆只有一人能去,全都去是不可能的。他最后說:“其實去成了也未必有那么好。不去也罷。”但是兩口子都非要去,最后妻子通過了簽證,丈夫沒有。妻子去美國打工,打算站穩(wěn)腳跟再接丈夫和兒子,可是一沒文化二沒資金,還需要國內(nèi)的老公接濟她。生活越來越艱難。最后只好委身于一個美國人,后來就跟老公離婚了,兒子接走了。那個老公人財兩空,后來天天酗酒,不知所終。
印象最深刻的一個案例是大約06年的時候,那天我跟著大姐一起去探望復生叔。忽然有客人前來,是兩個五六十歲的普通婦女,看來就是普通的客人。年輕一點的一個說想算算家里的孩子,之后就說了一個八字。
復生叔聽了就皺了眉頭,之后很溫和地說:“我多問一句,人已經(jīng)沒了,是吧?”那個年老的當即淚下。
原來她和老伴都是著名高校的教授,老伴已經(jīng)年過七十,二人老來得女,女兒才十三歲,聰明健康,在重點中學當體育委員。那天帶孩子出門回來坐公交車,因為與售票員發(fā)生小口角,孩子被對方掐了兩下脖子,剛好中了要害,當場身亡。因為當時快要承辦AY會了,窗口行業(yè)發(fā)生這種負面事件會引起輿論壓力,所以各大meiti都不敢baodao此事,教授夫婦覺得很委屈,一定要走法律程序,讓對方償命。
復生叔勸慰道:“我勸您不要太執(zhí)著了,這個官司最終可能結(jié)果達不到您想的那樣,而且從八字來看,您這孩子是仙童下凡,她本來就是淘氣偷著下來玩的,現(xiàn)在天界發(fā)現(xiàn)了,要收她回去,所以這是命中注定。她回去是做神仙,也不必受塵世的苦惱了。”
那位理工科的教授聽了這番話,似乎覺得寬慰了一些,漸減了悲戚之色。想來她自己也知道是這個結(jié)果,來這里也只是為了尋求一點精神安慰吧?后來我也是從電視新聞上看到了這個案件的宣判結(jié)果,是過失殺人,賠償了幾十萬。
我結(jié)婚的時候,也請教了復生叔。復生叔給親人算,通常說得很少很籠統(tǒng),除非有什么特別值得提示的事情。
他說我們的八字很合,我先生人也很好,很有才。他最后說,四十四歲前后會有不順,要注意一下,是嘴上的事情。我追問道:“是吵架打官司嗎?”復生叔笑而不答,最后只說:“是嘴上的事情,不過應該是能解決的,有貴人?!?/p>
我問道:“要到哪里去找貴人幫忙?”
復生叔答:“他自己就能找到,這貴人跟你算是本家兒。不用擔心,這個事情能過去,過去以后,他就都很順遂了?!?/p>
我再問下去,復生叔就不再說了,只擺出他那招牌式的佛系微笑給我,寬容禮貌之外,帶著一種洞察一切看淡一切的狡黠與豁達。
后來有一年,我先生持續(xù)嗓子疼。他去檢查,發(fā)現(xiàn)是腮腺腫瘤,直徑已經(jīng)有七厘米,但外表完全看不出,只有張開嘴才能看到,也不知良性惡性,而且生長的位置很少見。全家都非常緊張,我先生自己在三零一、同仁、協(xié)和都分別找了耳鼻喉科頂尖的專家看了,又自己在網(wǎng)上搜索了這些專家的背景,讀了他們的論文,最后選定了同仁的一位主任,而且恰好與我同姓。
手術(shù)難度相當高,時間也比預期長了近兩個小時,據(jù)助手回憶,主任在手術(shù)過程中時常會暫停思索,想下一步的操作,好在醫(yī)患術(shù)前溝通很到位,那位主任又是國內(nèi)數(shù)一數(shù)二的專家,所以最后成功完成了手術(shù),而活檢結(jié)果也是良性,基本沒有什么后遺癥。我們一家慶幸,主任本人也很開心,因為經(jīng)他手治愈的疑難病例中又多了一個成功案例。
此時,復生叔已經(jīng)去世好幾年了。
復生叔人生的末期,變得一反常態(tài)。嬸兒去世之后,他與紅姐幾乎也不來往了。他后來很少算命,以前賺了多少錢,大家都不知道,只聽說他早已財務自由。
他跟一個四十多歲的外地女人住在一起,那女人還帶著一個七八歲的男孩,身后的錢財也大多留給了他們。有人說那男孩是復生叔的孩子,也有人說復生叔老糊涂了,被那女人給騙了。但是真相如何,也無從得知了。
復生叔并不特別長壽,但是也算高齡喜喪,死于常見的心腦血管疾病,那個神秘的女人一直隨侍在側(cè)。由于身體和年齡的限制,他的享樂很有限,可是他在無形中又指點和影響了很多人的人生。他常說:“盲人眼盲,心里亮?!?/p>
我想,復生叔雖然失明,可是心里比誰都敞亮明白,要想騙他可真是不容易呢!像復生叔這樣經(jīng)歷過歷史變遷、人生風雨,又活得縱情肆意,也算是相當精彩的人生了,即便是健全人,又有幾個能做到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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現(xiàn)在的生活節(jié)奏太快,往往忽略了感情的經(jīng)營,適當?shù)那楦凶稍冞€是有必要的,特別是像你們這樣專業(yè)的機構(gòu)
可以幫助復合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