余曉芳帶著兩個女兒在街頭,引路人圍觀
那輛三輪車就像一個綠色的鐵皮盒。它會突然出現(xiàn)在城市中某個繁華角落,等待并接受著人們的圍觀與“救助”,然后消失不見,直到某一天,又出現(xiàn)在另一個地方。
掌控著“鐵皮盒”的,是一個叫余曉芳的女人。沒人知道她真正的目的地是哪里,唯一確定的是,從選擇流浪的那一刻起,她和在“鐵皮盒”出生、長大的兩個女兒的命運,就始終和陌生人相關(guān)。圍觀中的打量、猜測和質(zhì)疑當(dāng)然存在,但最后,她們總會無一例外地收獲陌生人的關(guān)切和饋贈。
作為一個施與被施的故事,到此就該稀松平常地結(jié)束了。 但當(dāng)有人對這兩個“衣不蔽體”、“失語”的孩子產(chǎn)生道德或是情感上的牽動,并試圖進(jìn)一步將她們從“鐵皮盒”里拉回到正常生活中時,他們卻發(fā)現(xiàn),“鐵皮盒”開始關(guān)閉,它的主人帶著它又一次消失了。
移動的“鐵皮盒”
一
這里是珠江東岸住宅區(qū),也是廣州塔的“后花園”。 2020年8月一個尋常的周五,一個31歲的女人選擇來到這里。
她駕著一輛機(jī)動三輪車,車后的鐵皮車廂是定制款,長2米,寬1.5米,右側(cè)一整面掀開,能看到車廂內(nèi)的全部景象:三分之一的空間被大大小小的生活用品擠占,塞著衣服、被子、尿不濕和米面糧油,還有一個12L的塑料水瓶,緊靠著電磁爐和發(fā)電機(jī)。
車頭單杠掛著一個紅花搪瓷尿罐,頂上扣著的嬰兒車和兒童浴盆,隨著車晃動,叮當(dāng)當(dāng)作響,向外宣示著車上生活的還是幼齒小兒。
從出生到現(xiàn)在,小女兒已經(jīng)在車上過活了八個月。她小名叫嘟嘟,平時能吃能睡, 三輪車的空間關(guān)不住她。 娃娃肥胖的短肢極其靈活地四處爬行,碰壁了就轉(zhuǎn)換方向——“撲通”,她從母親頭頂?shù)目障兑汇@,掉到地上。
余曉芳被哭聲吵醒,一個反手把她從地上拎回車廂。
不遠(yuǎn)處獨自玩耍的六歲女孩是姐姐。她頭發(fā)亂蓬蓬地打著結(jié),發(fā)量稀疏,下體赤裸,只套件發(fā)緊的洋紅色T恤,在日頭下光腳打轉(zhuǎn)。
沒過多久,車上的女嬰又繞過母親的遮擋,爬到駕駛座,撞開了沒鎖的車門。她像個小西瓜滾下車,腦袋咚地撞地,炸開一聲嚎哭。
“我叫余曉芳,嘟嘟的爸爸不見了,我要找到他。”
余曉芳通常以這句話開啟自己的一天。
“你報警了嗎?”
“走到哪里都會報警,警察回復(fù)只靠身份證查不到他最近一年的行蹤。”
“家是哪里?父母呢?不幫你嗎?”
“江西。我早跟他們斷絕關(guān)系了?!?/p>
“這樣帶著孩子生活在車上也不是辦法。她們太苦了。”
“我知道。我不會一直過這種生活。再找一個月,就找份工作讓老大上學(xué)。”
三兩個人走到車跟前,打聽余曉芳的需求,戳戳嘟嘟的小肚子,嘟嘟見到人就咯咯發(fā)笑,格外惹人喜歡。
身穿碎花裙的年輕媽媽看不得這個,轉(zhuǎn)身上樓,帶著原本給自己兒子準(zhǔn)備的沒拆封的奶粉和尿不濕,把它們統(tǒng)統(tǒng)堆到車廂。
頭發(fā)花白的遛狗老人路過,從口袋里掏出五十塊錢送到余曉芳手里,牽著的那只秋田犬對著大女兒赤裸的腳丫嗅了又嗅。
一對租住在對面樓上的烏克蘭夫妻走過來,丈夫從錢包里抽出兩張紅色人民幣,塞到三輪車席子下,并將這一刻記錄在iPad里——
“I’ll show this to my friends. I see Chinese people are helping each other.”(我要把這個給我的朋友們看。我看到中國人在相互幫助。)
也有其他的聲音。保安告訴余曉芳,再往地上亂扔果皮垃圾就只能請她們離開。
一個女人,在路對面抱臂觀察許久,突然走過來對著捐贈東西的人怒目:“這樣有用嗎!你們覺得這樣有用嗎?”之后扭頭走開。
二
不管跑多遠(yuǎn),那個叫帆帆的大女兒總能被車上一根無形的線拉扯著,最終回到“鐵皮盒”的家。
從街這頭跑到對面那頭,她把自己逗出一串大笑,笑到打嗝,笑到咳嗽——
“別笑了!跟傻子一樣,丑死了?!庇鄷苑疾幌矚g這個笑聲。
這是她冒著單身生育罰款的風(fēng)險生下的女娃,和嘟嘟同母異父,父親依舊不詳。
有時候她會跟我說起帆帆的父親是相親認(rèn)識的網(wǎng)友,有時候又說是分手后消失了的男友。唯一不變的是她說起這個男人時滿意的神情——生孩子,一定要挑個顏值不錯的男人。帥男人基因好,懂嗎?你看他的孩子就長得很不錯。
除了長相不錯,她看不太到這個孩子身上還有什么優(yōu)點。帆帆掠過車廂,胳膊肘無意將熱水壺碰翻在席子上,余曉芳一腳跳下車,用江西話朝她大喊:“就是個禍害!禍害??!”
騎車載著小孫子的阿婆路過,注意到了這個跟孫子年齡相仿的半裸女孩。
“你好小姑娘。”
“嗚啦啦??!”帆帆回應(yīng)道。很快,阿婆意識到,眼前的女孩竟然不會講話。
“跟我一起說,這是褲子。褲子。褲子。你要穿褲子。女孩都要穿褲子?!?/p>
“阿依啦啦哇哇啊。”帆帆對她“說”。
“拜拜,你說,拜——拜?!卑⑵胚呎f邊揮手,試圖用動作加深她對詞語的理解。
“bie——”在重復(fù)了幾十遍之后,女孩終于開始發(fā)出類似的聲音。
“對了寶貝!拜拜,拜拜,是拜——拜!”
最終,帆帆學(xué)會了一邊揮手一邊“拜拜”。阿婆對著眼前揮手的女孩露出了滿意的笑容。她找到余曉芳,告訴她,她的大女兒學(xué)會了說“拜拜”。
“為什么她不會說話呢?”
“我不知道。可能她太笨了。她從小就不愛講話?!庇鄷苑计财沧?。
“給她找件褲子穿上吧!小女孩光著屁股像什么樣子!”
路過的阿婆教帆帆說“拜拜”
天黑下來, 帆帆從當(dāng) 天收獲的食物堆里撿起一包棉花糖,遞到母親面前,發(fā)出“哼哼”的聲音。 余曉芳把包裝撕開,袋子丟到她懷里。 熟練的投喂是一天中母女少有的互動時刻 。
塔下觀光的游客舉目遠(yuǎn)眺,將攝像頭對準(zhǔn)珠江夜行的游船,或是陪襯以黃色柔光的高樓。
余曉芳的焦點與他們不同。她注視著車子對面的下水道,大叫一聲:
“快看!老鼠!住在下水道里的老鼠。真搞笑。老鼠都有家?!?/p>
“我如果也能有個家就好了。”
母女三人坐在地上吃路人送的快餐
三
搬進(jìn)出租屋,余曉芳立刻給楊蓉發(fā)了條微信,“這個房子有點小,放不下一個寫字臺?!?/p>
2020年8月下旬,楊蓉像往常一樣經(jīng)過珠江新城地鐵站,一眼看到了那個在地鐵口爬行的小娃娃。
“好想有個家?!庇鄷苑荚谌饲罢f。
得為她重建一個“家”。楊蓉想。
回到家,跟愛人王永杰商量過后,楊蓉為余曉芳在朋友圈發(fā)起了租房眾籌——有了遮風(fēng)擋雨的住處,孩子們才能上學(xué),過上正常人的生活。是吧?
余曉芳接受了他們的安排。在她的判斷里,楊蓉是“做美容整形的一個女的,看朋友圈特別有錢”。
籌款結(jié)束后,楊蓉最終租到嘉禾望崗的一間二十平米的自建房,為余曉芳付好了三個月的房租。房間里一張1.5米寬的木板床占據(jù)了她和孩子大部分的活動場所,與在車上的生活相比,多了一個洗手臺和一間廁所。
三人的出租屋在城中村一角
嘉禾望崗位于廣州郊區(qū),入夜以后,便民車跟“摩的”貼身疾行,三人一排的座位總是擠著五個人。司機(jī)使勁按著喇叭,催促上車的乘客掃碼繳費。路邊攤擠占著本就不寬的樓間道路,烤生蠔的汁液滋滋作響,濺到過路的行人的身上,味道隨之充滿村中各個角落。
“這里的人都很兇,沒有素質(zhì)?!彼龖涯钍兄行挠焉频陌最I(lǐng)、寶媽和安靜的社區(qū)。
很快,她便向楊蓉傾訴這里天氣太熱、蚊子太多,房間里還缺少風(fēng)扇和衣架。楊蓉在幾天后采購了生活物資去看她,發(fā)現(xiàn)“家里像垃圾堆一樣”,衣服在地上堆做一團(tuán),中間擠著尿盆,床上滾著幾個半腐爛的蘋果,嘟嘟撿起來,本能地塞到嘴巴里。
為什么不收拾房間?她責(zé)問余曉芳。對方回她,看孩子太累了,沒有時間整理。
過了幾天,余曉芳又告訴楊蓉,自己需要一臺筆記本電腦,為帆帆學(xué)習(xí)用。楊蓉猶豫再三,還是把家里一臺聯(lián)想筆記本電腦拿了出來。她一會兒體諒她,單身母親帶著兩個孩子的不易,“救急不救窮嘛”。一會兒又反感她,“一味索取,連句謝謝都沒有?!?/p>
余曉芳偶爾也會心血來潮地想想未來:
“撿廢品太賺了。我也想過撿廢品。看見那個老太太了嗎?附近的廢品都是她收的,我沒法再跟她搶這個地盤。”
“擺攤也不錯。我喜歡吃玉米,那我就去賣玉米,一天賣上兩百根應(yīng)該沒問題。但帆帆得先去上學(xué)我才有時間擺攤呀?!?/p>
“反正我不能去工廠!重復(fù)勞動一天枯燥得讓人想死,何況我還要帶寶寶。”
設(shè)想被她一個個推翻。
王永杰跟妻子楊蓉為余曉芳的事吵了架。
“怎么對待孩子那是她自己的事。她就算把孩子賣了,和你有關(guān)系嗎?”王永杰說。
楊蓉說不清楚。她回憶自己初來廣州創(chuàng)業(yè),住的房子比余曉芳現(xiàn)在的出租屋還要簡陋。女人少婦,來到她這里“千錘百煉”地變美,或因為生活,或因為工作。時代助推再加上個人努力,她創(chuàng)業(yè)成功,變成了有專人拎包的總經(jīng)理。為了給余曉芳找合適的房子——最好離幼兒園近一些,還要方便余曉芳的三輪車??浚瑮钊卦诔侵写迥_踩高跟鞋,冒著太陽找了七八家出租屋,最終才敲定這一家。
四
這是帆帆面試的第四家幼兒園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沉默。幼兒園老師拉住帆帆的手,“你,名字,你的名字叫什么?”
帆帆不斷退后,試圖甩開老師的手,嘴里嘟噥著模糊的“媽,媽媽”,看向窗外尋找余曉芳的身影。
在場的老師搖搖頭,如果不能有基本的溝通能力,是不能入園的。
多次被拒后,我隨她們來到一家離家較遠(yuǎn)的私立幼兒園。
“如果寶寶沒有受過普通話訓(xùn)練的話,老師會多花些時間教她。”園長彭佳妍向余曉芳保證。
走了長時間的路,余曉芳有些疲憊,她只想盡快把這事搞定。園長說需要交戶口本登記,她攤手,“戶口本在我前夫那里。為了不跟我離婚,他把戶口本扣下了?!?/p>
她的確有過一個丈夫。帆帆即將出生前,為了逃避那筆單身生育罰款,她找到了與她同村的初中同學(xué)。這男人缺個老婆,她的結(jié)婚證上缺個男人?;楹蟛痪茫謳еx開家鄉(xiāng),回歸了流浪生活。
彭佳妍只以為余曉芳是“帶孩子從婚姻中出逃的女人”。她為余曉芳放寬限制,愿意等她下學(xué)期拿到原件再登記。
老師給帆帆套上黃色的校服上衣,帆帆表現(xiàn)得安靜,順從,好奇地打量著幼兒園里的一切
入園第一天,在教室里,這個六歲的女孩又脫掉了褲子,光著腳到處亂跑——帆帆的班主任多次向彭佳妍反映這個新生管教困難。
帆帆并不知道廁所和衣服意味著什么,街頭長大的她,想要排泄就直接蹲下,任何褲子形式的存在對她來說都是種負(fù)擔(dān)。
她尚未學(xué)會如何與人表達(dá)親近。男同學(xué)睡著,她猛地把頭撞在那個蓋著被子的小身軀上,對著他露齒嬉笑。
“班里是不是來了個不正常的小孩?”消息傳開,最終有家長找上幼兒園。
彭佳妍意識到這個女孩的教育遠(yuǎn)沒有當(dāng)初想的那樣簡單。她找余曉芳談心,希望她能每天中午把孩子接回家,先教孩子一些基本的普通話。
余曉芳干脆如實告訴她,自己在家不怎么跟帆帆講話。
“如果孩子覺得餓了想吃飯怎么辦呢?”
“也沒餓著她,該吃飯就吃啊?!?/p>
入園的第四天,帆帆在老師的訓(xùn)練下,學(xué)會了吃完飯將餐具歸還給老師。上廁所的時候,被老師帶領(lǐng)到廁所后,她也可以像其他小朋友一樣蹲下如廁。
放學(xué)后,班主任激動地把帆帆的進(jìn)步告訴余曉芳。她試圖讓這位家長重建對孩子的信心——只要多加訓(xùn)練,帆帆回到正常孩子的行列,是完全有可能的。
入園第五天,余曉芳突然給彭佳妍發(fā)微信,“我這個孩子連筆都沒有學(xué)會拿,你們這個學(xué)校有用嗎?根本學(xué)不到東西。”同樣的話也多次發(fā)給了我和楊蓉,她想給帆帆退園。我試圖暗示余曉芳,如果孩子一直不會說話,不上學(xué),長大了怎么工作,又如何養(yǎng)活自己?
她立刻回復(fù)我,“不會沒有工作的!可以跟我一起賣廢品,再不濟(jì)可以給人代孕?!?/p>
入園第六天,余曉芳要求幼兒園退費。她對我說,幼兒園想騙她的錢,于是她決定讓帆帆退學(xué),自己教。
余曉芳帶著帆帆退園
“就像她(余曉芳)害怕孩子會變好,拒絕讓她長大一樣?!?/p>
相識一周的時間,彭佳妍為這個六歲女童與自己短暫的交匯感到遺憾。后來,她聽同事說有天在街頭偶遇了這一家人,她們又重新回到了三輪車上,那個叫帆帆的女孩正坐在車內(nèi)發(fā)呆。彭佳妍更關(guān)心的,是帆帆“后來有沒有再上學(xué)”?
退學(xué)一個月后,她的書包被局促地夾在車廂的米面袋中間。唯一被她捧在手里的,是一支尚新的藍(lán)色鉛筆盒,里面一排排鉛筆列隊似的排得整整齊齊,她每天“檢閱”躺在盒子里的這些寶貝,珍惜著它們——即便這些筆或?qū)⒂肋h(yuǎn)躺在這里,失去原本的功用。
五
黃埔大道正在沿著地鐵站建設(shè)新的大樓。白天,推土機(jī)和鏟車來往穿梭,到了夜晚,疲憊的建設(shè)工人陸續(xù)從里面爬出來,終于等來了休息的時間。
這是一批被工程隊雇傭的散工,王元浩便是其中一員。今年他已經(jīng)五十歲了,還仍然是光棍一條。八歲時他被母親拋棄,他變成了貴州一帶的流浪兒,剛成年就因為販毒吃了二十幾年的牢飯。獄中勞改,他被落下來的山石砸了腿,走起路來一瘸一拐。
晚上,王元浩和代班的工友一起吃館子,臨走前,他吆喝老板娘再來三道小菜和兩碗湯,打包帶走。他拎著打包的晚餐來到公園,為了給三輪車上的母女送飯。
王元浩跟余曉芳聊自己之前坐牢的故事,她聊自己的婚戀往事。接著,他勤快地回到工地打了一桶熱水,希望余曉芳給嘟嘟洗個熱水澡,勸她給帆帆穿個衣服。
“你看看你,都沒有爸爸呀?!苯o帆帆換衣服時,余曉芳嗔怪地對她說出這句話。帆帆不解,黑亮的小眼睛直勾勾盯著今日格外溫柔的母親。
晚上,三人在車上點了盞臺燈
回到工地,王元浩懇求老板給余曉芳找份差事。老板體諒她帶著兩個孩子,答應(yīng)王元浩可以帶她來工地掃地,一月三千,包住管飯。
第二天,他告訴余曉芳這個工作機(jī)會,被拒絕。他提出帶她們?nèi)コ栽绮停鄷苑家簿芙^了,讓他直接在微信轉(zhuǎn)賬。
“我要去相親網(wǎng)上找有錢的老公了?!庇鄷苑几嬖V他,自己有更大的計劃。
“就你喲,跟個豬頭一樣,還有錢的老公?”
王元浩決定不再花精力理會她,只在后幾天悄悄記掛兩個孩子。“我也曾經(jīng)是流浪小孩嘛。”
他見過一些女孩。剛流浪的時候,一些十二三歲的小女孩跟他一起從收容所出來,在稻草房擠著過冬。年紀(jì)大的流浪漢,晚上起身貼到女孩們的身上,隨之傳來一陣陣撕扯和叫喊聲。
后來因為販毒賺了大錢,回到老家便有一個貴州女孩,被家里人送到他的土胚房給他做老婆。直到他被抓。
“我就算打一輩子光棍,也不會娶(余曉芳)這種女人?!?/p>
他把煙一扔,用腳在煙蒂上磨搓,打開手機(jī),在微信上拉黑了一個頭像,扭頭朝工地走去。
六
除了現(xiàn)實中的王元浩,余曉芳手機(jī)里有至少三個相親群,微信里有至少五十個被她列入相親對象的男人。
這些相親對象是余曉芳在街頭求助之外的另一重選擇。她總在想,或許有天有個真命王老五,能把自己帶離這種乞討的生活?
眼前能領(lǐng)到他們發(fā)來的一些幾十、幾百塊紅包也不錯。晚上有男人打微信視頻過來,他們或是“遠(yuǎn)在索馬里服兵役”,或是“失去了雙腿但有兩套房產(chǎn)”。
她的生存之道從來不是委曲求全。興致高時,她會承認(rèn),嘟嘟的生父并非失蹤,而是她主動拋棄了他——一個流浪漢好吃懶做還要用她的錢,她覺得吃虧極了,必須扔下他。
“找不到合適的傘,寧可淋雨?!庇鄷苑荚谖⑿藕灻蛳逻@行字。
她并非完全不在意形象。形象決定了她在相親市場中的價值,百無聊賴,她對著后視鏡拿著各種渠道搞來的口紅試色,好看的就去淘寶搜一搜同款,找便宜的下單。提起楊蓉,這個已經(jīng)在她生命中差不多消失的過客,她還會記得這個人的醫(yī)美職業(yè)——因為自己也做過隆鼻。
“這鼻子花了兩萬塊。塌鼻梁克夫,不隆鼻沒人娶我?!?/p>
停在路邊的“鐵皮盒”
車上的母親大部分時間在網(wǎng)聊或者玩“消消樂”,車下帆帆學(xué)著自己照顧自己。一個鉛筆盒、一個化妝袋,她緊緊攥著這些得來的小玩意,不愿分享給別人。嘟嘟愛學(xué)人,看到姐姐的玩具,也一定要抓一抓。
帆帆不懂為什么這個小東西總要奪走她的玩具,便抓著鉛筆盒不放,二人同時放聲大哭。專心“消消樂”的余曉芳顧不得回應(yīng),只得一把奪過帆帆的鉛筆盒,塞到嘟嘟手里,制止這場哭聲。
“這個世界不會因為你哭就對你格外寬容知道嗎?”她對帆帆說,又好像在自言自語。
失去了鉛筆盒的帆帆,默默走到車轱轆附近撒了泡尿。嘟嘟也迅速地爬向姐姐,肚皮被尿液浸濕。
小解結(jié)束后,帆帆使勁在襠部撓抓。不衛(wèi)生的環(huán)境讓她經(jīng)常發(fā)癢,不穿內(nèi)褲直接套褲子更加劇了這種癥狀。屁股癢的同時,她長了針眼的眼睛也突然開始刺癢起來。
“后天性失語”不僅讓她過去的經(jīng)歷永遠(yuǎn)沉寂,無法被打撈,也讓她失去了連接世界、消解恐懼的出口。因為一次肉絲塞到牙縫里怎么都摳不出來的經(jīng)歷——她見到肉便敬而遠(yuǎn)之,再也沒吃過。
然而這一次,身體的不適還是超出了她的理解和承受范圍。她開始無助地哭喊起來。
帆帆哭著爬上了車,爬到母親身邊,不斷扭動著身體,用屁股蹭著床墊,手蹭著眼睛,這哭聲很快變成凄厲的尖叫,和她母親手機(jī)里傳來的“消消樂”的聲音融為一體。
二十分鐘后,她哭累了,迷迷糊糊中又摸了幾下眼睛,便一頭倒在車?yán)锒逊e的碎布衫中,沉沉睡去。
七
“我也沒想到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。我生她那時候才初為人母嘛。現(xiàn)在又成人母的時候,肯定又不一樣了?!?余曉芳偶爾也會解釋起帆帆沒有社會能力的原因。
她也會說起自己在江西宜春隍城鎮(zhèn)一個小村莊的成長經(jīng)歷,講述那些難以求證真?zhèn)蔚摹霸铩薄?/p>
你知道江西嗎?我家是開養(yǎng)牛棚的,大部分時間住在郊區(qū)養(yǎng)牛棚里。我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,弟弟是個聾啞人。他都?xì)垙U了我媽還是對他格外親,格外好。
我從小就是他的玩具,他取樂的方式特別變態(tài),就是打我。我當(dāng)然不能任他打啊,我就打回他,我就反抗。然后他就哭,把我媽引過來,我媽就會拿藤條鞭子抽我。
她一抽我,我弟就開心了,不哭了,笑得特別燦爛。我媽還會讓我來安慰他,摸他頭,甚至讓我舔掉我弟弟臉上的眼淚。
她讓我像一個媽一樣去愛我的弟弟。淚水在他臉上,她讓我吃下去。我真的很惡心。我就給他一巴掌,我去你媽X的惡心死了。
我覺得我父母不配為人。他們尊重我弟弟,不尊重我。我曾經(jīng)無數(shù)次跟他們溝通,每天都哭,活在一種要自殺的狀態(tài)下。我似乎從出生開始就在做這種事情,一直做到十六歲。
如果不是我父母不負(fù)責(zé)任的話,我不會渴望這個世界來拯救我。我不能夠自力更生,不懂得生活,單憑我自己的本事去撿廢品,一年攢不到五百塊錢。
乞丐只是別的人留下的后路罷了,不至于這個世界有人餓死。如果有人餓死這是個什么世界?一條后路都不留給別人。于是我就來做乞丐。
至于生孩子,我生她們是為了養(yǎng)老,而且我沒有朋友。我找不到朋友,我覺得我應(yīng)該生個孩子才行。
2019年底,剛生完嘟嘟一個月,在車上坐月子的余曉芳被安徽當(dāng)?shù)赜浾甙l(fā)現(xiàn),她的三輪車生活得到了更多人的關(guān)注。
電視新聞曝光后,村委會不得不親自到她家調(diào)解,勸說父母把在外流浪的她接回家。
小女兒的戶口問題如何解決,余曉芳的那段婚姻是結(jié)束還是存續(xù),沒人能給出確切的回復(fù),推動這件事情的一點點進(jìn)展——記者給她結(jié)婚證上的男人致電,但對方電話一直“正在通話中”。
在那條早間電視新聞里,鄉(xiāng)野搖晃的野草和楊樹對著鏡頭招手。從余曉芳家里的牛棚看出去,一條通向村里的土路望不到頭。
余曉芳的母親否認(rèn)了虐待。從16歲起,余曉芳便輟學(xué)跟隨其夫妻二人到佛山工廠打工。打工期間,余曉芳開始頻繁出走。這種出走一直持續(xù)到跟初中同學(xué)結(jié)婚后。
母親在鏡頭前保證,可以幫女兒養(yǎng)她生下的兩個女兒。
“我愿意幫她帶孩子,謝謝政府,幫助一點就好了?!?/p>
鏡頭前頭戴一頂紅色毛絨帽,揣著手略顯拘束的老太,說出這句話的時候,臉上浮現(xiàn)了一絲笑容。
余曉芳的生活沒有像報道中期許的那樣發(fā)展。全國疫情解封后的第一天,余曉芳就帶著兩個孩子,離開了老家,朝著廣州,她最喜歡的南粵城市,一路南下。
八
余曉芳一家三口所到之處常有群眾報警,警察來了她便訴說自己的困難,熟練地被他們登記在案。
她自知不講衛(wèi)生,但所到之處還是扔滿了垃圾和孩子們已經(jīng)染上污垢的衣服——反正日后還會收到源源不斷的贈與衣服。城管來了她駕車而逃,逃不動,便拿起掃帚在注視下把垃圾打掃干凈,直至他們無奈離開。
江西救助站站長說她是常救對象,廣州社區(qū)志愿者評價她“一句話十有八九是夸大”。與這些人打交道時,余曉芳始終保持著求助距離——平時盡量避免與他們打照面,只有需要社工幫忙買回鄉(xiāng)的火車票或者換一床過冬的棉被時,她才會主動扣門,讓他們找到她。
冬天,為了乞討方便,余曉芳不再開著車四處走,而是把車停到地道橋下面,帶著兩個女兒走上街頭。她鋪一張棉被在街邊,又蓋一層在身上,以地為床。兩個女孩的臉頰被冷風(fēng)吹硬,紅血絲藏在被塵泥包了漿的小臉下面。她們生了凍瘡。
白色塑料盒放在被子前面,里面零散放著幾張一元、五元的鈔票,和一張收款二維碼。盒子下面壓著一張A4紙,上面寫著兩個大字:“求助”。
為了方便乞討,余曉芳帶著孩子睡在街頭
“你以后不要來找我了,現(xiàn)在我要專心賺錢,攢點回家的路費?!庇鄷苑家笪覝p少跟訪的次數(shù)。相處四個月之久,她不斷向我證明自己行為的正當(dāng)性,也感受到我對她不夠信任。
“為什么會覺得我不相信你?”我問她。
“你覺得我在外面乞討是錯的。”
2020年底,社工何世鈞在廣州火車站發(fā)現(xiàn)了她們母女三人。
在他的救助生涯中,曾見過把嬰兒從精神分裂癥母親身邊送到福利院的案例。此刻,拋去職業(yè)素養(yǎng),他倒希望余曉芳得個什么病,這樣社工就有正當(dāng)理由把孩子從她身邊領(lǐng)走。
“她沒什么可以控制的,只能通過控制孩子來控制社會?!?/p>
他們想過很多方案。比如試圖尋找基金會負(fù)擔(dān)帆帆就讀特殊學(xué)校,或是勸說余曉芳將孩子送養(yǎng)。但余曉芳不斷變化著流浪地點,短期救助無法對她進(jìn)行長期跟蹤。救助方也難以信任她——就算是基金會,也擔(dān)心她們是個無底洞。況且,讓孩子離開母親,找到生父或者第二監(jiān)護(hù)人,這一切就會好起來嗎?沒人敢做保證。
最后,社工何世鈞只能在火車站附近找一家賓館,帶余曉芳和孩子們進(jìn)去住一晚,躲避即將到來的寒潮。
2018年,四歲的帆帆坐在街頭(圖片由社工提供)
2021年1月,余曉芳在街頭凍感冒,嘟嘟得了中耳炎,她主動找到了附近的社工,被帶到最近的婦幼醫(yī)院住院吊水。醫(yī)院為她們安排了靠近廁所的隔間,一日三餐免費供應(yīng)。
護(hù)士一遍遍把針頭扎到嘟嘟黑乎乎的小腳背上。在街頭長大的第一年,也是她來到世界的第一個年頭。她變得不再像夏天那樣見人就笑,把手伸到她眼前搖晃時,眼睛也不再好奇地追著跑。
帆帆的嘴唇裂成了四瓣。她在媽媽和妹妹的病床前垂著腦袋,眼皮耷拉著,顯得沒有精神。測量體溫后,醫(yī)生發(fā)現(xiàn)帆帆在發(fā)燒。她們提出帆帆需要掛號抽血才能拿藥。余曉芳抬頭四顧,想到周六的晚上,社工不上班。
“社工不在誰帶她去掛號?誰來報銷?醫(yī)院掛號抽血化驗都是為了騙人錢。我沒有錢?!?/p>
九
“我現(xiàn)在不賺錢了,在干別的事情?!?/p>
五個月后,我突然收到了余曉芳開車趕往北京的消息。她告訴我,她要來北京相親了。
她與賀延慶在相親群里認(rèn)識,不止一次收到他超過一千元的紅包,她斷定這是個來自北京的有錢人。
這個“有錢人”滿足了她很多幻想——因患小兒麻痹癥身體殘疾,家里人不需要四十歲的他傳宗接代;他承諾跟她結(jié)婚,孩子們也會有北京戶口;賀延慶的父親前幾個月剛?cè)ナ?,如果有一天母親也去世,她或許還能占有一份房產(chǎn)。
余曉芳不知道“京戶”對她們母女三人的具體概念。她只能猜測,或許有更多的補助款,更便利的醫(yī)保,還有永遠(yuǎn)留在大都市的生活,不用再像在廣州那樣,欲望被無限放大,她卻只能反問“世界上有錢人那么多,為什么不能分我一個?”
在余曉芳連夜趕往賀延慶家的路上,我見到了余曉芳和兩個孩子。
時隔半年,帆帆長高了一頭,已經(jīng)七歲了,到了義務(wù)教育的年齡。常常梳不開的打結(jié)長發(fā)被剪去,她的褲子還是褪到屁股以下,走起路來因為褲腰勒在大腿間,像個搖搖擺擺的企鵝。
她的身體在“長大”,但思想和意識還與最初我認(rèn)識她時無異,甚至更陌生,她不再試圖與人親近。
“會好起來的。等孩子大點她就會知道自己不正常。”余曉芳說。
嘟嘟已經(jīng)學(xué)會了走路。一只狗經(jīng)過,她會跟著走;有人拿著零食走過,她也會被吸引過去,跑到馬路中間,引發(fā)車流堵塞,又被路人抱回。嘟嘟現(xiàn)在一歲零八個月,楊蓉家的小女兒與她相差一周,已經(jīng)能通過說話來表達(dá)需求,但眼前的嘟嘟仍舊無聲。
嘟嘟學(xué)會走路后,常走到路中間引發(fā)車流堵塞
午夜兩點,余曉芳根據(jù)手機(jī)導(dǎo)航到了賀延慶的家。村子被一片玉米地包圍,路燈昏暗。走到賀延慶家的平房院落,余曉芳看到客廳的大花被單和舊的家具物件——她已經(jīng)確定自己不屬于,也不該屬于這里。
“真垃圾?!薄疤Я耍浜??!薄笆裁炊紱]有?!?/p>
第二天,她問賀延慶,是不是像他說的那樣,成婚三年內(nèi)能拿到北京戶口?得到的回答是,政策已經(jīng)變了,現(xiàn)在得需要十年。
她的被欺騙感更重了。
賀家人也無意挽留她。養(yǎng)育過行動不便兒子的賀母怎么也想不明白,怎么會有人把自己的孩子養(yǎng)成這樣?“那么大個女孩兒,就在這拉屎。”她指著茶幾旁邊的垃圾桶,“不是正常孩子。誰敢要啊?!?/p>
當(dāng)天下午,余曉芳便帶兩個女兒準(zhǔn)備離開賀家。
“北京很殘酷。我相親很失敗?!?/p>
“你能不能幫我籌款讓帆帆上個學(xué)?這樣我就不用結(jié)婚了?!?/p>
她左手抱著嘟嘟,衣角被帆帆乖乖握住,向停在門口的三輪車走去。這突然讓我想起一年前幫她們搬到出租屋的那天,三人也是以同樣的姿態(tài)從車上下來,似乎像是要走向另一種生活。
但時間并不是凝固的。
夕陽下,那個叫帆帆的女孩正在脫離稚嫩,向上生長。而余曉芳懷抱的娃娃也不再是襁褓中的嬰兒。
余曉芳將鑰匙插進(jìn)車頭,發(fā)動三輪車,朝著太陽落山的方向,駛過村口,越過公路兩旁的苞米地,頭也不回地向西駛?cè)ァ?/p>
(為保護(hù)受訪者隱私,文中均為化名)
原標(biāo)題 《被“豢養(yǎng)”的女兒,在“鐵皮盒”里長大|深度人物》
來源:北京青年報·北青深一度
編輯:張恒 施尚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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