隱匿的網(wǎng)絡(luò)自殺群：他們每天相約赴死

文 | 王珊

兒子去世后，胡明永希望更多的人能夠意識到網(wǎng)絡(luò)相約自殺群體的存在，希望有關(guān)平臺能夠加強監(jiān)管。他加入了很多死亡自殺群，一個個勸群里的成員退出死群。胡明永說：“我的孩子已經(jīng)死了，我希望別的孩子不再走我兒子這條路。我一點賠償訴求都沒有，我也不要錢?！?/p>

圖：視覺中國

他哪里像是赴死去的？

“我都想哭了。你說我兒子自殺的時候，有誰能夠像今天你我這樣，幫忙報個警，不也就沒事了嗎？”7月9日晚上11點多，在發(fā)給我的微信上，胡明永這樣寫到。2018年6月7日，他的兒子胡風（化名）和另外兩個男生的尸體在武漢的一間出租屋內(nèi)被發(fā)現(xiàn)，三人是在網(wǎng)上相約到一起，燒炭自殺的。

兒子死后，胡明永（化名）洗澡時都不敢閉眼睛，只要一閉眼，他就覺得兒子在他的眼前。他覺得怕，認尸的情景總是出現(xiàn)在他的腦海中——孩子的尸體已經(jīng)發(fā)黑了，看不出原來的模樣。他沖著孩子大罵：“你是不是傻，這么好的日子不過，非要尋死?！碧幚砗脙鹤拥暮笫?，他就將家里的房子賣了出去，租了一套兩居室，除了一臺電視和兒子使用的電腦，他什么都沒有帶過去?！拔覜]有辦法待在家里，總覺得兒子還在，一會兒走來走去的，到處都是他的影子。”

胡明永的妻子已經(jīng)開始去上班，胡明永還做不到。晚上，他睡不著就窩在沙發(fā)里看電視，熬到瞌睡不行，才合一會兒眼；白天，他所有的精力都在思考一個問題，兒子為什么會去尋死？又為什么會跟人一起在QQ群里相約自殺？為了弄清楚這個問題，胡明永開始通過各種方式進入自殺群，同時挨個加群里的人為好友，勸他們退群放棄自殺的念頭。

《自殺房間》劇照 / 豆瓣

7月9日下午，他在一個群里看到有三個孩子相約第二天到湖南自殺，其中一人已經(jīng)準備好了碳、封堵門窗的膠帶，還有安眠藥。為了方便另外兩個人聯(lián)系，這人還留了手機號在群中。胡明永發(fā)微信跟我商量怎么辦。我們二人最終決定報警。在確定了信息的可靠性后，湖南警方很快找到了準備自殺的三個孩子，兩個已經(jīng)到了湖南，另外一個則購買了第二天到達湖南的火車票。

在群里待了一段時間，胡明永總結(jié)了自殺群內(nèi)成員的特點：高負債者、對生活失望的人、抑郁癥患者、有的有精神疾病，也有情感受挫的，“大都跟錢、情、病相關(guān)?！焙饔肋€是想不通，他是有些內(nèi)向，也沒有什么朋友，但跟這些都搭不上邊呀。他像檢測硬盤一樣，搜尋著大腦里的角角落落，一絲一毫都不肯放過，以找尋促使兒子自殺的蛛絲馬跡。

是不是因為他要創(chuàng)業(yè)，媽媽不愿意給他錢？胡明永的家在河北固安，距離北京也就一個多小時的車程。胡風以前一直在北京一家淘寶店做客服，公司在大紅門附近。后來，北京清退外來人口，他所在的服裝公司被遷出北京，他也就回了家。在家待了一個月后，胡風向父母提出想做淘寶網(wǎng)店，胡明永答應(yīng)了，但妻子覺得不妥，她是個嚴厲的人，對兒子要求也高：兒子從初中畢業(yè)輟學后就進入社會，工作三天打漁兩天曬網(wǎng)，不知道賺錢辛苦。幾年前，他就在北京開過一家網(wǎng)店，但因為盜圖被投訴后，就不干了，一個人回到了家里。還是胡明永跑到北京給他退了房子，把房間里的東西拉回來，損失也有五六萬元。“他說壓力太大了，太累?！焙饔老蛭一貞?，事情發(fā)生后，從未哭過的妻子也掉了幾次眼淚，但很快就勸他不要再想這個事情了，“想了只會傷心”。

胡明永的大腦停不下來。他翻來覆去地回憶與兒子之間的點點滴滴。兒子要錢再創(chuàng)業(yè)，胡明永覺得可以給。胡風今年21歲。胡明永發(fā)現(xiàn)進入20歲以后，兒子明顯聽話多了，他說什么兒子都會聽著，不像以前一樣愛理不理，也不總在家里罵罵咧咧打游戲了。胡明永想到有一回家里缺插線板，要拔兒子電腦連接的那個，胡風一下子站了起來，“瞪著你，很嚇人”。

兒子胡風已經(jīng)去世一個月了，談起孩子，胡明永依舊很悲痛 （蔡小川 攝）

胡明永認為兒子的轉(zhuǎn)變跟交了女朋友有關(guān)系。胡風的女朋友是個大學生，今年讀“大三”，兩人已經(jīng)談了兩年的戀愛。雖然沒見過這個女孩子，但胡明永能夠感受到兒子對女孩的喜歡和愛。有時候家里人會對兩個人之間的差距有些擔心，他們會半開玩笑地問胡風：“你女朋友會不會是個騙子？”胡風一點不猶豫地回答：“放心吧，不會的?！彼€將自己的新規(guī)劃告訴父親，先把淘寶店做起來，等女孩畢業(yè)了，就一起干。

為了向父親顯示自己能夠做好一件事情，跟女孩在一起后，胡風開始健身減肥。他身高有1.75米，體重卻有170斤的樣子，胡明永曾批評他“不是年輕人該有的樣子”。每天中午，胡風有兩個半小時的休息時間，其中兩個小時都會泡在健身房里。每次健身結(jié)束，胡風都會自拍一張照片發(fā)給父親。如今這些照片，胡明永全都刪了，“看不得”。用了一年的時間，胡風瘦了40斤左右。在胡明永的眼里，他很勵志。

在胡明永看來，一切都朝著好的方向有條不紊地走著。他還記得，最后一次見到兒子是在5月22日，當時他正在廚房里準備晚飯，聽到門“咔嚓”響了一聲，他探過頭去，看到兒子胡風的身影一晃而過。他也沒有留意，兒子早早地煮了面條吃了，不吃晚飯也正常。后來，妻子發(fā)了微信問兒子去哪里，他還回答說去北京，周一（5月28日）一定回來。胡明永沒有放在心上，他以為兒子是跟著女朋友約著在北京見面，還特意打了1000元給他，怕“男孩子沒錢花沒面子”?！翱床怀鰜硪稽c跡象呢？他這哪里像是赴死去的?！?/p>

計劃了兩年的死亡

5月28日，胡風還沒有回家，胡明永收到了兒子的女朋友發(fā)來的信息，說兒子在網(wǎng)上跟人相約一起赴死。一同發(fā)來的，還有兒子在QQ群里跟人聊怎么尋死的聊天記錄。在記錄上，兒子跟人講述如何燒炭自殺，步驟詳細到將木炭分成幾盆，房間里應(yīng)該如何密封布置。他還囑咐一同赴死的人，自殺前要熬個夜讓自己疲憊，“這樣不會感到難受”；自殺使用的房子一定不能在鬧市區(qū)，因為“不想上新聞”；他們甚至還提到了簽免責協(xié)議書，以防后面會打官司讓家里賠錢。

種種跡象表明，兒子胡風是下了必死的決心的。胡風的女朋友告訴胡明永，5月20日，胡風跟她吵了一架，但具體的原因沒有說。之后的幾天內(nèi)，胡風一直給女孩發(fā)微信，早上請安、晚上問好，女孩都沒有回復。5月26日早上，女孩還能收到胡風的消息，“早安，寶寶”，但晚上，她卻沒收到晚安的信息。第二天，她等了一天，也沒再有新的信息發(fā)過來。她多次試圖聯(lián)系胡風都沒人應(yīng)答，只好登陸了他的QQ號。剛一上線，就有一個人冒了出來問他：“你怎么還沒死，怎么失敗了？”

胡明永覺得脊背發(fā)涼，他去公安局查，發(fā)現(xiàn)兒子5月23日的時候已經(jīng)坐高鐵從北京去武漢，同他一起的還有一個從南昌過來的男生。他和妻子連忙趕到了武漢。白天，親戚家都尋遍了也沒有找到，他們還去了公安局，也等不到消息。晚上，他先勸妻子休息，等她睡著后，他一個人跑到武漢的大街上，沿著小吃攤一個一個地找。那一刻，胡明永覺得自己的能力真的有限，“人海茫茫，你去哪里找？”他站在街上眼淚流了一遍又一遍，從他身邊過去的人多得看花了他的眼，就是沒有一個影子是兒子的。

在尋找的幾天內(nèi)，胡明永登陸了兒子的QQ號，此時，他才知道，兒子和女朋友之間其實早就有了問題。年初的時候，胡風在qq上發(fā)表了一條心情狀態(tài)，說自己必須要創(chuàng)業(yè)成功才能有錢買車買房，但他也明白自己沒有手藝和學歷，他很為自己的人生著急。另一方面，女朋友則不愛跟他說話了，發(fā)信息要么不回，要么說一句話就不見人了。在跟人聊天中，胡風說，關(guān)于尋死這件事情，他已經(jīng)計劃了兩年。

圖：攝圖網(wǎng)

這些事情，胡明永都不知道，他跟兒子交流不多。兒子讀小學時，他剛剛承包了酒店的后廚，每天很早就出門，晚上回到家里，胡風已經(jīng)睡著了，他很少有機會檢查兒子的作業(yè)，也沒有時間跟他聊天。相反，他覺得兒子越來越不聽話，整天逃學打游戲，有時候還會消失幾天不見。他氣不過時，就會拽過孩子打一頓。這樣的相處模式一直持續(xù)到胡風初中畢業(yè)不再讀書。

剛開始的幾年內(nèi)，胡風一直在家里的公司幫忙，胡明永對他也沒什么要求，總覺得他年紀小，文化不高，有時間成長?！拔覐膩聿恢竿缅X回家，只是跟他說，你今年賺的錢能存一萬，下年存?zhèn)€兩萬，這樣就好了。”胡明永覺得后悔，他自責一直沒有從兒子的角度來想問題。他提到了一個細節(jié)，由于兒子很早就進入社會工作，他們搬新家到固安時，甚至沒有給胡風準備房間，每次他回家，都是在書房里睡榻榻米或者跟小兒子擠一個床。

感情的不如意，家里的“忽視”，工作上的不順心，現(xiàn)實中又沒有朋友無人訴說，對于剛剛二十出頭的胡風來說，這或許已經(jīng)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圍。他曾在QQ上寫道：“一個人心里有話沒地方說憋屈久了會瘋掉會抑郁嗎？”他的最后一條QQ簽名更新是：“不要在一無所有的時候去奢求什么?！痹谒形唇?jīng)歷世事磨煉的頭腦里，也許死亡能夠解決一切問題，是最簡單的面對現(xiàn)實的方法。

隱秘的世界

許洪（化名）跟胡風在同一個聊天群里。在胡風去世后，他曾三番兩次地追問胡明永，胡風到底有沒有死，自殺為什么會失敗。直到胡明永告訴他，胡風已經(jīng)走了，他才作罷。許洪也想自殺。他今年21歲，很小的時候，他的父母就離異了，除了給些生活費外，兩個人都不怎么管他。在小學和初中，他又經(jīng)常受到同學的欺負，他也不敢跟家里講，最終得了抑郁癥。終于熬到了職高畢業(yè)，他在父親的公司打工，但什么都干不好?！盎镜陌惭b家具，我學了幾個月都學不會?！?/p>

許洪覺得活著無望，便在網(wǎng)絡(luò)上留了QQ號，說希望找人一起自殺。這就像一個導引，不停地有人過來加他好友，并將他拖入一個又一個聊天群。這樣以自殺為主題的群，他加入了四五個。本來，他是答應(yīng)胡風一起去武漢燒炭自殺的，但臨行前，他退卻了。他從小就怕死，遇到鄰居辦喪事都會躲得遠遠的；他又想到了他的父母，“我死了，我爸肯定會很傷心”。最讓他感到恐懼的是對死亡的未知，“你不知道自己面臨的會是什么”。

《自殺專賣店》劇照 / 豆瓣

就這樣，在一次又一次的掙扎中，許洪看著群內(nèi)的人每天相約赴死，他們多數(shù)和他一樣，有抑郁的傾向?！捌鋵嵑芏嗳硕际窍胨赖桓宜?，所以才會找人一起死。”許洪還記得，兩年前，他曾經(jīng)跟一個人相約一起跳崖，對方威脅他，如果不出現(xiàn)，就會殺了他全家；也有人會不停地對他進行洗腦，一一列舉他的缺點對他進行說服：“你干什么都不成功，活著還有什么意思？”“你聽完后，就會打起死的決心，但過一會兒就泄氣了。尋死的想法都是一陣一陣的。”許洪告訴我。

在許洪的邀請下，我也進入了這個自殺群。那是一個怎樣的群體呢？這一次，我才確切感受到了胡明永在勸說時的無奈和無能為力。“死”是群內(nèi)成員聊天的關(guān)鍵詞，怎么死，何時死，每時每刻，他們都在談?wù)撍劳觥Ｓ幸粋€17歲的姑娘，長得很漂亮，但是個同性戀，父母不接受，所以要尋死；另外一個人則說抑郁了所以想要自殺。在群里，每一個挑起死亡話題的人都會受到鼓舞和煽動。“太累了，誰能有這么多時間來做這個事情（勸人不要自殺）?！庇X得一個人力量有限后，胡明永又叫了一些朋友進入自殺群中。有一個朋友從晚上勸一個有自殺傾向的孩子勸到了早上八點鐘，結(jié)果對方只留下一句話，“（你再勸），我死了，就說跟你有關(guān)系。”

北京回龍觀醫(yī)院北京心理危機研究與干預中心副主任、主任醫(yī)師童永勝在接受采訪時曾指出，自殺行為的影響因素涉及方方面面，包括家庭環(huán)境、心理狀態(tài)、交友情況等等；而自殺群的存在，為有想法的人提供了環(huán)境，通過一起討論強化了自殺的意念。

這樣的說法2009年印度研究者拉賈帕爾（Sundararajan Rajagopal）也曾提過。他做了一個研究，搜集了日本、美國、英國等國家出現(xiàn)的網(wǎng)絡(luò)自殺行為作為案例進行分析。隨后，他得出結(jié)論，指出集體自殺者大多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，男性居多。這批人最早會在聊天室中相互鼓勵自殺，討論自殺的方法。拉賈帕爾的研究顯示，一些人進入這些網(wǎng)站可能有短暫的自殺意念，但隨后的討論（例如鼓勵自殺、勸阻尋求精神治療等），會促使其堅定集體自殺或單獨自殺的想法。

基于此，一些國家已經(jīng)將網(wǎng)絡(luò)自殺當成嚴重的社會問題列入政府管控的范疇。早在2003年，澳大利亞就通過新法案，加強已有的禁止輸入或輸出與自殺相關(guān)信息的法律。2009年4月，韓國相繼發(fā)生三起網(wǎng)絡(luò)自殺事件后，韓國總統(tǒng)發(fā)表廣播講話，極力勸阻網(wǎng)民珍惜生命。次月，韓國政府又計劃推進《規(guī)定門戶網(wǎng)站、P2P運營商、信息通信服務(wù)運營商義務(wù)監(jiān)督非法有害信息的信息通信網(wǎng)利用促進及信息保護相關(guān)法律》盡早在國會通過。不過，在國內(nèi)，類似的防控管理措施還處于缺位的狀態(tài)。

2017年9月10日，印度加爾各答的學生在世界預防自殺日當天，參加抵制“藍鯨”死亡游戲的活動

這些事情，胡明永都覺得難以置信。他今年46歲，除了微信之外，他很少去研究網(wǎng)上的其他信息。他開始對網(wǎng)絡(luò)未知的世界感到恐懼。他希望更多的人能夠意識到這個群體的存在：“我的孩子已經(jīng)死了，我希望別的孩子能夠不走我兒子這條路。我一點賠償訴求都沒有，我也不要錢?！彼牒粲跸鄳?yīng)的平臺能夠加強監(jiān)管?！叭绻麅鹤硬辉谌豪?，可能就不知道怎么自殺，或者會畏懼自殺，但群里人會告訴你如何實施，怎么死不痛苦，怎么死方便?！焙饔篱_始擔心小兒子的狀態(tài)，兩人相差5歲，關(guān)系一直很好。去年，胡風還花了7000多元給弟弟買了個手機。胡明永沒有將哥哥去世的消息告訴小兒子，但他發(fā)現(xiàn)，小兒子將微信的頭像換了：那是一個男生的背影，面對著黑夜，看起來很孤獨，很落寞。

（本文刊發(fā)于《三聯(lián)生活周刊》2018年第27期，原標題為《相約赴死：隱匿的網(wǎng)絡(luò)自殺群》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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