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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
煙雨迷蒙的江南水田里,一個高高瘦瘦的青年,把腰折成90度,正在認真地插秧,遠遠看去,他凝固的身影,就像是沙漠里的一只駱駝。
那是14歲的俞敏洪。
1976年,俞敏洪已經(jīng)完成了初中的學業(yè)。
根據(jù)當?shù)匾?guī)定,貧下中農(nóng)的子女,每戶最多只能有一個上高中,而俞敏洪的姐姐已經(jīng)用掉了這個名額,他只能輟學,回家干農(nóng)活。
俞敏洪的父親是一位木匠,性情溫和(換個說法就是老實巴交),嗜酒如命,喝高興了就喜歡窮大方,一揮手說“工錢免了”。
俞敏洪的母親名為李八妹,是生產(chǎn)隊的婦女隊長,性格剛毅,能力極強。她憤怒于丈夫的不爭氣,因而變成一位悍婦。身材高大的丈夫,常常被瘦小的李八妹打得落荒而逃。
俞敏洪小時候放學回家,走到家門口就有一種緊張感,他害怕一推開門,就看到父母正在打架。
在俞敏洪之前,李八妹還有一個女兒和一個兒子。其中,兒子偶得了肺炎,卻因家里長輩的迷信而耽誤治療,不幸4歲就夭折。俞敏洪兒時最深刻的記憶,就是去給這位哥哥的小墳包割草。
長子的夭折,讓李八妹對俞敏洪百般珍惜。俞敏洪從小體弱,李八妹三天兩頭背著他去醫(yī)院打針。每次生病,李八妹就會殺雞煮湯給他吃。那個年代,可能再沒有哪個小孩比俞敏洪喝過的雞湯更多。
為了照顧俞敏洪,李八妹甚至讓女兒推遲上學,以便在家看弟弟。一直到俞敏洪4歲,可以跟著父母下地以及自己玩了,姐姐才得以上學校,那時她都已經(jīng)9歲了。后來高中畢業(yè),這位姐姐又遵母命,成為當?shù)氐某嗄_醫(yī)生,原因之一就是方便給弟弟打針。
或是出于對丈夫軟弱的絕望,李八妹給兒子起了個小名為“老虎”,希望他擁有老虎那樣的霸氣??上У氖牵谶@一點上,俞敏洪始終沒能達到她的期望。
盡管李八妹對俞敏洪百般疼愛,但是教子卻極其嚴格,其雷霆之威,到了瞪一眼俞敏洪就要發(fā)抖的地步。
俞敏洪6歲時,第一次穿上了涼鞋,出去給小伙伴炫耀,結(jié)果丟在了小河邊。李八妹遍尋不得,回家拿起竹竿就打俞敏洪,直到把竹竿打斷。后來,村里有人拾到?jīng)鲂o送了回來,李八妹又抱著俞敏洪哭了半宿。
好在這種慘烈的時候終究不多,但是訓斥卻在所難免。而當她開始發(fā)怒時,俞敏洪必須規(guī)規(guī)矩矩地跪在一旁承受雷霆,時間經(jīng)常長達半小時一小時。這個規(guī)矩,一直持續(xù)到2000年俞敏洪38歲時,才由李八妹開恩廢除。
在李八妹的嚴格教育和以身作則之下,俞敏洪的勞動能力極強,到14歲時,已經(jīng)成為全村出了名的勞動能手。他插秧的速度超過那些干了幾十年活的老農(nóng)民,成為葫橋村的冠軍。除此之外,他還學會了開手扶拖拉機。
這樣一位年輕的能人,在葫橋村而言,算是擁有不錯的前程。起碼在村里大媽們看來,應(yīng)該是一個很好的女婿備選對象。
不過很快,事情起了變化。文革結(jié)束后,貧下中農(nóng)每戶只能一人上高中的限制被取消。得到消息的李八妹趕緊找了大隊領(lǐng)導、公社領(lǐng)導和中學領(lǐng)導,想盡辦法讓俞敏洪插班上了高中。
李八妹對俞敏洪最大的期望,是他能在村里當一位教書先生,擺脫面朝水田背朝天的農(nóng)民生活,那已經(jīng)是她能想象的幸福之極限。
但是,俞敏洪從小學習成績都是徘徊在班級二十多名開外,按照當時高考錄取率之低,李八妹的夢想要實現(xiàn),機會非常渺茫。
1978年起,16歲的俞敏洪連續(xù)兩年參加高考,都沒能進入夢寐以求的常熟師專。
李八妹嘆著氣,讓俞敏洪最后再試一次,但是也說明,這是最后一次了,再考不上,就安安心心當個農(nóng)民吧。
那年,江陰一中辦了高考復讀班,只收落榜生里面的前40名。俞敏洪本來是沒資格進入的,李八妹一人跑到縣城去找關(guān)系,歷盡千辛萬苦,居然運作成功。老師答應(yīng)讓俞敏洪去那里復讀。
李八妹從江陰縣城回來,已經(jīng)是第三天的晚上。那晚,天空電閃雷鳴,下著大暴雨,李八妹由縣城摸黑回家,一路摸爬滾打,不知摔了多少跤。她進門的時候,俞敏洪看到的是一個渾身滴著泥水的“泥人”。
那一刻,俞敏洪知道,自己再無退路,不考上,他就枉為人子。
從第二天起,俞敏洪每天早上5點起床,一直學習到半夜12點,日復一日,連過年都不休息。
1980年春節(jié)過后,俞敏洪的成績,在復讀班還排名三十開外,但是到高考前的摸底考試,俞敏洪已經(jīng)成為了全班第一。
苦熬了9個月之后,第三次高考終于到來。英語考試中,俞敏洪如有神助,120分鐘的考試,他40分鐘就做完交卷了。走出考場時,在外守候的英語老師覺得他把高考當兒戲,氣得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,怒斥他辜負了老師的期望。
但高考成績出來后,俞敏洪英語95(滿分100),總分387。這個分數(shù)已經(jīng)超過了往年北大的錄取線。
老師建議俞敏洪報北京大學,但俞敏洪不敢冒險,最后老師硬是親手幫他在志愿欄寫下了“北京大學”四個字。
當別人都已經(jīng)接到錄取通知書時,俞敏洪還在翹首以盼。一直到8月最后一周,他的通知書才姍姍來遲(據(jù)猜測,可能是后面補錄,所以才晚一點)。
從縣里領(lǐng)到通知書,俞敏洪看著“北京大學”四個大字,興奮得在街上大喊大叫,如同范進中舉。
兒子考上大學,讓李八妹達到了當時生命中風光的巔峰。她高興地把家里的豬、羊、雞、鴨全部宰掉,大宴全村三天,然后租了一輛5噸大卡車,把俞敏洪送到了常州火車站。
1980年9月,俞敏洪拎著兩麻袋行李,從常州上火車,站了36個小時,來到了北京。
這一年,俞敏洪18歲,他滿懷憧憬,開始了大學生活。
2
對很多人來說,大學都是人生最美好的時光。
但俞敏洪來到學校的第一天,就感受到憧憬破滅。
同學們大多來自城里,一個個光鮮亮麗。而江陰縣的天之驕子、葫橋村的插秧冠軍、手扶拖拉機能手俞敏洪,在北京大學,就是一個被人嘲笑的土鱉。
在開學的班會上,不會說普通話的俞敏洪用江陰土話介紹完自己,班長調(diào)侃道,“這位同學,你能不能不要講日語?”
班長名叫王強,是內(nèi)蒙古文科高考狀元,才華橫溢,意氣風發(fā),如同一顆燦爛星辰,光芒萬丈。在他面前,俞敏洪只能頂禮膜拜,自慚形穢。
開學時,俞敏洪由于英語成績好,被分到了尖子班A班,結(jié)果一上課就發(fā)現(xiàn),他學的全是啞巴英語,于是又被調(diào)整到C班,俗稱“語音語調(diào)和聽力障礙班”。
好不容易盼來了游泳課,對長江邊長大的俞敏洪來說,這是從小就會的技能,他高興地一個猛子扎下水,飛快地游了一個來回,爬起來眼巴巴地看著老師,等著那句久違的夸獎。
結(jié)果老師哈哈大笑說:“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狗刨還能刨這么快的?!?/p>
那一刻,俞敏洪恨不得挖個地洞鉆進去。
最大的傷害也許來自于感情上。在那個情竇初開的年紀,班上已經(jīng)有些同學談起了戀愛。王強更是女生們心儀的風云人物。而俞敏洪卻沒有獲得任何人的垂青。他給班上幾個女生都寫過情書,但無一例外,收獲的都是拒絕。
若干年以后,每當回憶起這段時光,俞敏洪話題總是離不開屈辱、自卑、受傷……
俞敏洪拼了命地學習普通話、英語,有空就去圖書館看書,就是為了能和同學們縮小一點點距離。但是兩年過去,他的成績依然在全班墊底。
大三那年,俞敏洪拼命讀書,讀到大口吐血。到醫(yī)院一查,原來得了肺結(jié)核。由于這病具有傳染性,俞敏洪被迫休學。
在海淀溫泉鄉(xiāng)的北京胸科醫(yī)院,俞敏洪整整療養(yǎng)了一年。醫(yī)院正對顯龍山,山上有馮玉祥題寫的 “精神不死”四個大字。俞敏洪每天都對著這四個大字發(fā)呆,感傷著自己的人生。
也許是“精神不死”每天潛移默化產(chǎn)生了力量。俞敏洪漸漸意識到,他和別人比沒有任何意義,哪怕是像現(xiàn)在這樣,連命都快比掉了,那有如何呢?像王強那樣的人,是他一輩子永遠不可能攀上的高峰。唯一需要在乎的,是自己有沒有進步,只要自己和自己比進步了,別人比你好還是差,都已經(jīng)無關(guān)緊要。
于是,俞敏洪開始靜心讀書、寫詩。那一年,他看了將近300本書,寫了200多首詩,自號為“三洞詩人”(因為肺里爛了三個洞,故而得名)。此外,無聊之余,他把市面上所有的英漢詞典都背完了,到最后只能背朗文英語大辭典,日后成為全班公認的“單詞王”。
一年后,俞敏洪回到了學校,和81級的同學一起上課。所以,俞敏洪從入學來講是80級,從畢業(yè)來講卻是85屆。
也許是兩年的時間尚不足以讓同學記住一個人,在畢業(yè)后很長一段時間里,兩個班都沒人想起班上還有一個叫俞敏洪的人,每次出國的同學回來聚會,都沒人會想著叫上他。而側(cè)面得知聚會消息的俞敏洪,每每只能咬牙切齒,暗自神傷。
此時,班長王強已經(jīng)成為北大藝術(shù)團團長,是全校的風云人物。俞敏洪只能在臺下當觀眾,仰望著王強的意氣風發(fā)。
藝術(shù)團還有一位胖胖的指導老師,名叫徐小平,也是學生們仰慕的對象。俞敏洪每每擠到這位老師的宿舍,聽著一幫人圍著老師高談闊論。自卑的俞敏洪插不上話,只能在旁邊默默地幫忙端茶倒水。有時他偶爾不去,徐小平發(fā)現(xiàn)無人燒水,還會專門打電話叫他過去。
為了能獲得女孩們的青睞,俞敏洪也想風光一把。他找徐小平,說要辦一個詩刊。徐小平除了當藝術(shù)團指導老師外,還是北大團委文化部部長,這一塊歸他管。他推了推胖臉上的大眼鏡,問俞敏洪,“辦刊的經(jīng)費從哪來?”
俞敏洪說,“自己解決。”
此時,李八妹在江陰辦矽鋼片沖壓廠,已經(jīng)成為遠近聞名的萬元戶,俞敏洪不差錢。
于是徐老師胖手一揮,同意。
俞敏洪的詩刊只辦了三期,就無疾而終。不過,他不是全無收獲,由于辦刊要經(jīng)常去團委,且不再是“燒水童子”的身份,他和徐小平的關(guān)系倒是越來越好。
1985年,俞敏洪畢業(yè)了。由于北大公共英語教育大擴張,英語老師奇缺,以班級倒數(shù)幾名畢業(yè)的俞敏洪,居然也成功留校,成為了北大的英語老師。
此前,比俞敏洪早一年畢業(yè)的班長王強,也是選擇了留校任教。俞敏洪正好被分到王強所在的教研組。
奮斗了5年,俞敏洪終于和王強站在了同一起跑線上。
不過,俞敏洪很快又感受到了什么碾壓:他和王強開同樣的課,學生全跑到王強的班上聽課,只留給他一個空蕩蕩的教室。
3
好在俞敏洪早就已經(jīng)習慣了被王強碾壓。他對自己的生活很滿意。
學校分了一個8平米的地下室作為宿舍,俞敏洪每周除了教8節(jié)課以外,剩下的時間都可以自由支配,他躲在地下室昏天暗地地看《百年孤獨》,快樂得像一位國王。
1986年初春的某個日子,俞敏洪從他的地下宮殿出來,看到一位長得很漂亮的女生,一下子就給迷住了。
由于多年的自卑,俞敏洪沒敢上前搭訕,而是離著兩百米遠,默默地跟著她走。
這一跟,就是三個月。女孩常常上圖書館的教師閱覽室看書,俞敏洪就在離著很遠的另一張桌子坐著,也不看書,就癡癡地盯著女孩看。
1986年3月28日晚上9點35分,俞敏洪正在深情凝望著女孩,突然眼前一黑——圖書館停電了。
也許是黑暗給了俞敏洪勇氣,他走到女孩桌前,問道:同學,你是不是找不到書包?女孩說是的。俞敏洪問:我有火,可以和你一起找嗎?女孩說,可以啊。
于是俞敏洪終于和她搭上了話,開始聊天。
俞敏洪知道了,女孩名叫楊桂青,天津人,就讀北大德語系大三。不過他也許不知道,楊桂青是德語系的系花,也有人認為她是北大的校花。
第二個星期的某一天,俞敏洪直接到楊桂青的宿舍去敲門,邀請她出去劃船。楊桂青同意了,兩人一起去了圓明園的福湖。
很多年以后,俞敏洪無數(shù)次地講到,在湖中心,他向女孩求愛,并說,如果你不同意,我就把你推下去淹死。
日后以俞敏洪為原型的電影《中國合伙人》重現(xiàn)了這個情節(jié)。在電影里,女孩寧死不屈,主動跳湖,受寒而得了急性肺炎。
現(xiàn)實生活中,俞敏洪當然只是在開玩笑,女孩也沒有跳湖。兩個月之后,他們確立了戀愛關(guān)系。又過了兩年,他們結(jié)婚了。
俞敏洪和楊桂青/圖源:楊瀾訪談錄
結(jié)婚的好處,是俞敏洪以已婚教師的身份換了宿舍,從地下室搬到了3樓。但是也有壞處,楊桂青對俞的稱呼從“俞老師”變成“俞敏洪”,并且開始以所有結(jié)婚女性都會有的態(tài)度數(shù)落俞敏洪:你看看隔壁老王,再看看你!
對當時的知識分子而言,最有出息的不是當大官、發(fā)大財,而是出國留學。俞敏洪他們班上,大部分人都已經(jīng)出國。楊桂青也吼令俞敏洪:“如果你不走出國門,就永遠別進家門!”
這一吼,讓俞敏洪的好日子從此到頭。此前,他閑下來還能看看自己喜歡的書。自這以后,只要俞敏洪膽敢夜讀《三國》,溫柔體貼的楊桂青就會雙眼一瞪,雙腳一蹬,俞敏洪就只能從冰涼的地板上爬起來,揉著摔成兩瓣的屁股,苦著臉開始念托福單詞。
當時申請美國學校,每次要花30美元的申請費。而俞敏洪的工資是120元,只夠申請半次。加上俞敏洪學習成績不好,錄取概率低,只能靠廣撒網(wǎng),投幾十個學校,才有可能被哪個不長眼的學校錄取。所以,俞敏洪的所有收入全部用來申請,都還不夠。
假如能被錄取并拿到全獎的話,哪怕是借錢,也還是一筆合算的投資。但俞敏洪陸續(xù)收到一些學校的接受信,卻連一個全獎都沒有。最好的一家是提供半獎,俞敏洪自己還得湊1萬多美元。按他的工資算,需要不吃不喝幾十年才能湊齊。
無奈之下,俞敏洪開始利用北大教師身份,在校外兼職,做英語培訓賺錢。
俞敏洪已經(jīng)在北大教了3年書,經(jīng)歷了被王強碾壓的痛苦,而后奮發(fā)圖強,摸索出自己的一套以幽默、勵志為特色的教學方法,深受學生歡迎。他當培訓老師以后,很快生源就滾滾而來,俞敏洪的腰包迅速鼓起來。
此前,俞敏洪和楊桂青是貧賤夫妻百事哀,錢都被俞敏洪用來申請學校了,以至于每次去菜市場,只能撿最便宜的死魚買。有錢以后,俞敏洪第一次買了活魚,楊桂青從中央音樂學院下班回家,居然嘗到了活魚做的湯,臉上綻放了久違的笑容。那一晚,楊桂青對俞敏洪無限溫柔。
不過,春風得意的俞敏洪沒有注意到,他的行為在學校已經(jīng)引起了眾怒。
當時,北大校內(nèi)有英語系官辦的培訓機構(gòu),憑著北大的牌子,收入頗豐,從領(lǐng)導到普通教師,都能雨露均沾,得些好處。而俞敏洪是在非官方的培訓機構(gòu)上課,與系里形成了直接競爭關(guān)系。俞敏洪的生意火爆,系里的收入就急劇下降,連帶大家的獎金都少了。
1990年的一個秋日,王強到俞敏洪家喝酒。俞敏洪在熬魚,小小的單間里煙霧彌漫,王強去開窗透氣,就聽到北大的高音喇叭在播放一則處分通知。
王強轉(zhuǎn)身對俞敏洪笑道:老俞,你出名了,恭喜你。
俞敏洪趕緊放下鍋鏟,來到窗邊聆聽。
原來,他私自在校外教課的行為被學校抓了典型,在沒有知會他的情況下,采取了突然襲擊的羞辱式通報。
不僅如此,北大的布告欄貼出了處分通知,全校的閉路電視也放出了俞敏洪的光輝形象。
俞敏洪一下子成為校園大名人,走到哪都能享受眾目所視、眾手所指、眾口所言的明星待遇。
更嚴重的是,背上這么一個處分,俞敏洪以后分房子和升職加薪,都要受到牽連。
就這樣,俞敏洪在學校待不下去了。年底,他遞交辭職信,離開了整整待了10年的北大。
小名為“老虎”的俞敏洪,終于從動物園來到了原始叢林,并將在若干年后虎嘯山林,聲震天下。
只是當時,他還不知道這條路將要走得如此艱辛。
4
俞敏洪有勇氣走出北大,也是自信憑著外語培訓就能賺大錢。但是一出來,就遇到三個攔路虎:注冊機構(gòu)、找校舍、招生。
當時個人辦學很難,俞敏洪也沒指望自己能拿到許可證,就找了一個“東方大學”合作。這個所謂大學,其實就是一所成人培訓機構(gòu),由人民大學幾位退休老教授合辦。俞敏洪借用“東方大學外語培訓部”的牌子招生,條件是向東方大學繳納營業(yè)收入的25%作為授權(quán)費。
接著,俞敏洪到中關(guān)村二小租了一間可容納40人的教室。在校門口擺一張桌子,寫上“東方大學外語培訓報名處”,就開張了。
最初的招生,是在校園的布告欄和街上的電線桿張貼廣告,以“原北大英語老師俞敏洪”作為招牌。
這個名頭倒挺好使,很快就有人來報名了。不過,來的人一看報名處的簡陋架勢,再看報名表上全是空白,疑心是騙子,大多扭頭就走。后來俞敏洪心生一計,把空白的報名表填上一堆假名字,制造火熱報名的假象,才招攬了一些生意。
第一天報名的學生有4個。那個年代的百元大鈔很少,學生交來的主要是十元一張的票子,揣在懷里沉甸甸的一堆,俞敏洪心花怒放地捧回家。晚上,他和楊桂青把這不到一千塊錢數(shù)了又數(shù),覺得幸福無比。
但幾天下來,俞敏洪知道,這樣畢竟只是小打小鬧,賺個糊口錢而已,要想生意紅火,還得想別的法子。
俞敏洪思來想去,決定搞免費講座。
1991年的初春,天寒地凍,俞敏洪揣瓶二鍋頭,拎著漿糊桶,在夜色的掩蓋下,往北大、清華、人大、北師大都貼了廣告。他心想,應(yīng)該至少能有40人過來吧?
到了講座那一天,烏泱泱的人潮把俞敏洪嚇了一大跳?,F(xiàn)場起碼來了四五百人。俞敏洪當機立斷,把講座地點臨時移到操場,就在黑暗之中,冒著寒風,扯著嗓子講了兩個小時。
這一下,報名的人立馬劇增。
俞敏洪找到了最好的營銷之路,從此免費講座一發(fā)不可收拾,連做了很多年。直到今天,俞敏洪還經(jīng)常在各個大學免費演講。
生意火了以后,楊桂青干脆也辭了職,兩人開起了夫妻店,一個上課,一個收錢,賺得不亦樂乎。
但是煩心事也總是層出不窮。俞敏洪一個人要招生、要教學,要與社會方方面面打交道,忙得身心俱疲。班級擴展后,他不得不招很多新老師來授課,于是又要管理和培訓老師。有時候?qū)嵲谔哿?,他就在上課時用放錄音的方式來講課,自己坐在錄音機后頭休息。
此中艱辛,豈足為外人道哉!
當時的市場上,競爭者也不少。除了校園的布告欄以外,街頭的電線桿,也成了各大培訓機構(gòu)的必爭之地。俞敏洪已經(jīng)不用自己去貼廣告了,有3個員工,專門給他貼廣告。但是有一天,由于搶地盤,一家競爭機構(gòu)的人拿著刀子把俞敏洪的員工給捅了。
俞敏洪立馬就急了。那會又沒有互聯(lián)網(wǎng),如果以后沒法貼廣告,他的免費講座也宣傳不出去了。
他找到警察局,請警察們幫忙解決這個問題,好不容易才把他們請出來吃飯。
俞敏洪此前很少和有關(guān)部門打交道,也不知道該怎么做。為了表示誠意,他向七位客人挨個敬酒,拿著半兩的杯子,和每人干一杯,半小時之內(nèi)敬了三圈,把一斤半白酒灌下肚,然后就不省人事了。
警察們手忙腳亂地把俞敏洪送到醫(yī)院,搶救了六個半小時才醒過來。
俞敏洪醒來時,看到李八妹、楊桂青和同事們關(guān)切的臉,不禁嚎啕大哭,一邊哭一邊委屈地喊:“不干了!老子再也不干了!”
等哭完之后,俞敏洪想起晚上還有課,又一骨碌爬起來,拿著包就走進了教室。
在有關(guān)部門的協(xié)調(diào)下,搶地盤的事情終于被解決。俞敏洪又能一心一意謀發(fā)展了。
到了1993年,俞敏洪的培訓班已經(jīng)成為北京最火的出國考試培訓班,年收學生一萬多人。
生意做到這種程度,與東方大學的合作就太不劃算,只是用一下牌子,就把25%的收入給出去了,還不如自己辦一個。于是,俞敏洪就向有關(guān)部門申請辦學許可證。
俞敏洪此時的人脈關(guān)系早已非三年前可比,雖然經(jīng)過了一番波折,但最終還是辦下來了。
1993年11月16日,母親李八妹幫兒子從教育局領(lǐng)回了新的營業(yè)執(zhí)照,這一天,屬于俞敏洪個人的全新培訓機構(gòu)正式成立,它的名字日后將響徹中華大地:新東方!
5
新東方高歌猛進,到1995年,已經(jīng)做到營收千萬的規(guī)模。
這時,俞敏洪全班50個同學,49個已經(jīng)出國留學,他成了唯一一個沒能出去的。
俞敏洪有了一個想法:他要到美國轉(zhuǎn)一圈,讓自己的同學看看,被你們瞧不起的俞敏洪,今天也混出了名堂。同時,他還憧憬著,如果能夠有一批志同道合的北大精英一起做新東方,那該是多么美妙的事??!
說干就干。1995年11月,俞敏洪安排好新東方的業(yè)務(wù),換了一堆美元,踏上了去北美的裝逼之路。
臨行前,他特地到商場花了4000元買了一件豪華大衣。這件以俞敏洪的審美精挑細選的大衣,讓在美國的同學一見之下,都無地自容——不是因為華美,而是因為土絕人寰,讓人恨不得立馬跟這土逼割席斷交。
俞敏洪第一站先去了加拿大溫哥華,看望他崇拜的徐小平老師。
徐小平出國后刷了幾年盤子,讀了個音樂碩士,結(jié)果出來找不到工作,一事無成。1993年曾經(jīng)回國,想搞一個唱片公司,結(jié)果很快失敗,又灰溜溜地跑回加拿大。俞敏洪去的時候,他正處于失業(yè)狀態(tài)。
俞敏洪在溫哥華整整待了10天,大部分時間和徐小平在一起喝酒聊天。徐小平給俞敏洪朗誦自己作的詩,唱自己寫的歌;俞敏洪給徐小平講自己搞新東方的經(jīng)歷。
俞敏洪為徐小平的才華與理想感動,他心想,新東方就是需要這樣的人。而徐小平則看到俞敏洪掏出的大把美元,眼睛都綠了。
第10天,徐小平請俞敏洪上餐館吃飯。到了地方,他開著車轉(zhuǎn)了一圈又一圈,就是不進去。
俞敏洪問:不是有那么多停車位嗎?干嘛不停?
徐小平說:那些是收費的。我要找免費車位。
俞敏洪心酸地提出,徐老師不如回國吧,我們一起干。如果你要辦唱片公司,我出30萬。
徐小平接受了這位從前“燒火童子”的好意,答應(yīng)回國。
俞敏洪又去找王強。寒冬時節(jié),俞敏洪從波士頓冒著鵝毛大雪,憑著一張地圖,一路開車直達王強在新澤西的家中。
王強本來根本就不屑于出國。他當初在北大之所以留校,是沖著當北大最牛逼的教授而去的。但是后來某件事情的發(fā)生,讓他的理想幻滅,才起了出國的心思。
他先是跟著太太,以陪讀的身份到了美國。然后,他以文科生的出身,外語系畢業(yè)的背景,居然申請到了紐約州立大學計算機專業(yè)碩士并順利畢業(yè),然后進入世界知名的貝爾實驗室工作——這樣的經(jīng)歷,從頭到尾都寫著金光閃閃的“牛逼”二字。
俞敏洪找到王強時,他已經(jīng)是年薪7萬美元的貝爾工程師。當然,俞敏洪也沒有想過要拉王強入伙。那可是俞敏洪一直頂禮膜拜的王強啊!拉他入伙?俞敏洪最瘋狂的夢里都不敢這么想。
王強把剩下的年假都留給了俞敏洪,他們也是一邊喝酒一邊聊天。俞敏洪講了這些年的經(jīng)歷,并告訴王強,徐小平準備回去了。
王強并沒想著新東方和自己能有什么關(guān)系。俞敏洪是什么底色,他一直很清楚,他不認為俞敏洪能做出什么讓自己羨慕的事情。看到俞敏洪吹得眉飛色舞,王強就忍不住挖苦道:你坦率告訴我,這學校規(guī)模有多???
不過,第二天的經(jīng)歷,讓王強對俞敏洪產(chǎn)生了“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”的感覺。
當時,他倆一起逛普林斯頓校園,時不時有中國人模樣的學生過來和俞敏洪打招呼,甚至他們到一個湘菜館吃飯,服務(wù)員都過來恭恭敬敬地說“俞老師好”——那幾年從中國來美國讀名校的留學生,大多數(shù)都在新東方待過。
王強一邊冷眼旁觀,一邊心里想,“俞敏洪你他媽現(xiàn)在是個人物啊。”
王強是特別希望確立自己的社會地位的人。俞敏洪在學生中的地位,讓他看到了自己一直想要追求的東西。但是讓他回去跟俞敏洪干,心里又覺得非常別扭。畢竟,俞敏洪是自己一直俯視的人。
所以最終,他倆都沒有說定什么。
俞敏洪在加拿大和美國轉(zhuǎn)了40天,見了7位同學(和老師),徐小平是唯一愿意回去的一個。
1月3日,俞敏洪回到北京,第一件事就是去買了一輛進口帕薩特,因為徐小平要回來,他要去機場迎接。他原來的座駕是一輛紅色大發(fā)面包車,用來接徐小平太掉價。
1月9日,徐小平回到北京,從此開始了他的奇幻人生。
俞敏洪和徐小平的聯(lián)合授課堪比黃金搭檔。徐小平講國外生活,激發(fā)學生的夢想;俞敏洪講怎么才能出國,提供實現(xiàn)夢想的路徑。兩人珠聯(lián)璧合,天衣無縫,學生們聽得如癡如狂。
此后,徐小平又開辟了移民服務(wù)和簽證咨詢的新業(yè)務(wù),成為當時全中國最有名的移民和簽證專家。
工作之余,倆人隔三岔五就一起喝酒聊天,喝高興了就給王強打電話。王強問,你們在干嘛呢?俞敏洪答:我們在大塊吃肉,大碗喝酒呢。
王強說,你們他媽的怎么總是這么快活?
俞敏洪大笑說:因為我們在自己干自己的事情啊!
幾次以后,俞敏洪順理成章地邀請王強回來。王強問,我回來能干什么呢?
俞敏洪說,目前聽、說和口語這塊沒人管,你來了以后我們可以從零做起。
于是,王強就在美國開始設(shè)計課程,編教材。弄好之后,他就到貝爾實驗室去辭職。
當時,中國學生在貝爾,做到王強那個地位,已經(jīng)算功成名就,從來都沒有主動辭職的。主管問王強,你辭職去干什么?王強回答,回中國和朋友一起創(chuàng)業(yè)。主管說,我放你三個月假,你先去試試吧,不行再回來。
王強是那種一旦下定決心就不留后路的人,他謝絕了主管的好意,直接辭得干干凈凈,一點后路都不留,就回國來了。
1996年10月,俞敏洪和徐小平開著帕薩特,拿著鮮花,從首都國際機場接回了王強。
一上車,王強就說:老俞我問你一個問題,現(xiàn)在我還沒做出任何東西,我說有一天我要超過你了,你還會像今天這樣歡迎我回來嗎?
俞敏洪說:當然,請你們回來就是讓你們成為百萬富翁、千萬富翁的。
王強吃下了定心丸。
那時的他們,就像男女青年將要確定關(guān)系一樣,又是甜蜜和憧憬,又是青澀和疑慮。
誰都沒有想到,未來他們會一起做出那么大的事業(yè),又互相把對方傷得那么深。
王強回來后,很快把聽說和口語這一塊做起來。他本來就是天生的老師,能夠用莎士比亞戲劇腔念學生守則讓人潸然淚下,也能用一句簡單的“歡迎大家來到新東方食堂”制造哄堂大笑。
從1996年一直到2000,新東方超速發(fā)展,三人被稱為“三駕馬車”,親密無間,常常一起喝酒,聊天到凌晨兩三點。
那或許是他們生命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。
6
這段關(guān)系中,唯一的不快樂,來自于第三者,不,應(yīng)該稱“第四者”的插足。
在利益分配上,俞敏洪“大碗分酒肉,大秤分金銀”,只要徐小平和王強上交15%的費用,就可以使用新東方的品牌、渠道、人員、教室等等。徐小平和王強自己開創(chuàng)的事業(yè),85%的收入都可以自己自由支配。
在互相交往上,俞敏洪對徐小平和王強依然保持著在學校那樣的尊敬。倆人依然隨時可以對他批評、嘲諷、怒罵。而俞敏洪也沒有覺得這樣有什么不好。
但是,當俞敏洪的母親李八妹看到這一切,心里會怎么想?
90年代初,俞敏洪居然敢不聽李八妹勸告,辭去北大教職,加上俞敏洪父親又已去世,李八妹就從江陰來到北京,想看著俞敏洪。
她來到北京,給俞敏洪帶來了極大的助力。她幫俞敏洪把工商、警察的關(guān)系都處理得很好;替俞敏洪去談教室的租金,一年省下幾十萬;酷熱的夏天,她細心地找人運來冰塊,放在沒有空調(diào)的教室,以致“冰塊教室”成為早期新東方學生心目中抹不掉的溫馨回憶。
可以說,新東方發(fā)展得好,軍功章上也有李八妹的一份功勞。在新東方內(nèi)部,李八妹等同于慈禧太后的角色,俞敏洪是要經(jīng)常跪著聽訓的光緒。
王強他們回來后,李八妹看在眼里,不爽在心里。她對王強說:王強,你回來是因為俞敏洪待你厚,可是你待俞敏洪薄。
心高氣傲的王強何曾受過這樣的屈辱,當即就要飛回美國。還是俞敏洪私下道歉,才好不容易勸住。
王強和徐小平見不得俞敏洪“媽寶”的樣子,并認為李八妹對公司事務(wù)的介入會影響公司的長期發(fā)展。
有一回,仨人在飯店包間吃飯,聽到外面?zhèn)鱽砹死畎嗣昧R俞敏洪的聲音。王強和徐小平都拿語言激俞敏洪,讓他不要愚孝,能不能硬氣一回。
俞敏洪被他們激得沒法,只好鼓起勇氣,挺起胸膛,義無反顧地走向門口。
門一開,俞敏洪“撲通”一聲跪在地上。
王強頓時覺得:人性崩潰了,尊嚴崩潰了……
除了人性和尊嚴的崩潰以外,俞敏洪還有兩次差點死掉。
當時學生沒有信用卡,繳費都是現(xiàn)金。而由于銀行下午4點以后就停止對公存款業(yè)務(wù),俞敏洪不敢把錢放在辦公室,只能拎回家。結(jié)果就被人盯上了。
1998年的某個周日晚上,俞敏洪在樓道里被人劫持。劫匪向他注射了大劑量的動物麻醉劑,俞敏洪當即昏迷。劫匪摸出俞敏洪的鑰匙,把他抬進屋捆起來,把家里的一百多萬現(xiàn)金和一臺攝像機劫走。
俞敏洪一個多小時后醒過來,挪到電話旁邊,用下巴撥電話報了警,被送到醫(yī)院又迷昏了十幾個小時,才搶救過來。
醫(yī)生非常驚訝他能中間醒過來一次,并且最后活過來。因為這種麻醉劑是動物園用來對付大象和老虎的,這么大劑量打到人身上,必死無疑。
只能說,俞敏洪真是命大。
但只有若干年之后,俞敏洪才知道他的命究竟有多大。
沒過兩年,又是一個周日,俞敏洪又遇到了搶劫。
這一回,是四個劫匪圍住了他和司機。其中一個把手槍頂在俞敏洪的腰上。
俞敏洪趁人不備,猛地抓住手槍,居然把槍掰斷了(后來發(fā)現(xiàn)是假槍)。他和歹徒廝打起來,并大聲呼救。
整整5-10分鐘的打斗和呼救,整個小區(qū)沒有一個人出來查看,也沒有一個人報警。后來還是劫匪看到俞敏洪拼了命,主動逃跑。
從那次以后,俞敏洪配了兩個專業(yè)保鏢,到哪里都形影不離。
2005年,俞敏洪突然接到刑警的電話。警察告訴他,他兩次被搶劫的案子破了,是同一伙人所為。
這伙歹徒作案7起,給7個人打了麻藥,死了6個,俞敏洪是唯一活下來的。而俞敏洪被抬進房間的時候,一個歹徒摸到他還有氣,拿出刀來要割他的喉,被領(lǐng)頭的制止——這個領(lǐng)頭的曾經(jīng)和俞敏洪做過生意,欠了俞敏洪3萬塊錢,俞敏洪讓他不用還了,所以他說,“這是個好人”,當時沒有再下狠手。
但歹徒留下了他的命,卻沒有忘了他的錢,所以幾年后又再次搶劫了他,卻沒想到被俞敏洪打跑。
最后,歹徒團伙都被判死刑。俞敏洪想拿兩瓶酒到監(jiān)獄去給領(lǐng)頭的人送行,被警察制止。
7
當新世紀的曙光來臨時,新東方正陷入成立以來最大的困局。
這個困局并非存在于外部,而是存在于俞敏洪、徐小平、王強三人的內(nèi)心。
新東方的業(yè)務(wù)發(fā)展蒸蒸日上,但是,三人再也找不到原來的感覺。
事情的起因是新業(yè)務(wù)的拓展。按照原來的格局,三人各管一攤,并無矛盾。但是,隨著社會的發(fā)展,很多新的業(yè)務(wù)機會擺在新東方面前,這些香噴噴的蛋糕,應(yīng)該由誰來吃,就成了一個最大的問題。
例如,電腦培訓業(yè)務(wù)蓬勃發(fā)展,所有人都認為應(yīng)該搞,但是誰來負責?新東方的圖書出版業(yè)務(wù)也勢在必行,又該由誰來領(lǐng)銜?
剛開始,大家還能接受主導者占項目股份60%,其他人分另外40%的方案,王強管了電腦培訓,俞敏洪管了圖書出版。但是,隨著類似的項目越來越多,事情就全亂了套,相互之間的矛盾劇增。
俞敏洪想到了請管理咨詢公司來解決。在朋友介紹下,他請來了和君咨詢的創(chuàng)始人王明夫。王明夫提出,你們?yōu)楹尾簧鲜校?/p>
一語驚醒夢中人。俞敏洪等人一合計,要解決這些矛盾,上市是最好的辦法。于是一致同意上市。
上市就需要先建立公司結(jié)構(gòu)以及現(xiàn)代管理制度。這就涉及到三個關(guān)鍵問題:誰應(yīng)該占多少股,誰該居什么位,家族成員如何處理。
當時,由于俞敏洪無法阻止李八妹的影響,他的姐夫,以及楊桂青的姐姐姐夫等人也在新東方擔任要職。而其他幾個合伙人(除徐小平和王強外,新東方還吸收了幾個另外的合伙人),也都有樣學樣,最后形成了新東方內(nèi)部“四大家族”。
王強和徐小平一直都把家族和事業(yè)分得很清楚,沒有一個親戚在新東方,就連王強的弟弟找不到工作,王強也堅決不許他來新東方。但越是這樣,他們眼里就越是容不得沙子,要求必須清理家族成員。
但對俞敏洪來說,這個問題根本就無法解決。他和李八妹提過,李八妹立馬一跳八丈高,把墻上掛著的新東方營業(yè)證書拿下來就要撕,說是:“這個證是我領(lǐng)回來的,現(xiàn)在我把它撕掉,大家都不干了,回農(nóng)村。”
可想而知,免不了又是一場俞敏洪下跪的鬧劇。
王強非常絕望,他給俞敏洪寫了一封信,歷數(shù)兩人的感情、自己的委屈,以及雙方共同的夢想,王強提出,他不愿意為一個家族企業(yè)而奉獻終生,因此就此辭職。
王強的信寫時熱淚盈眶,讀時蕩氣回腸,他想象著俞敏洪一定也會讀得蕩氣回腸,熱淚盈眶。于是就讓助理送給俞敏洪,并特地讓俞敏洪的助理寫簽收條,確保俞敏洪看到。
王強在辦公室等了兩個小時。俞敏洪的助理來了,說俞老師管王強要公章(當時新東方的公章歸王強管)。王強立馬就懵了,心想我寫了這么令人感動的信給你,而你卻這么對我。他越想越心酸,一拍桌子就走了,一邊走一邊委屈地想,我要回美國,以后再也不回來了。
而實際上,俞敏洪當時根本就沒有讀到信,只是因為其他事情要蓋章,結(jié)果造成了一個大烏龍。讀到信以后才發(fā)現(xiàn),大錯已經(jīng)釀成。
當晚,新東方在翠宮飯店緊急召開董事會。王強站起來發(fā)言,說“我最好的青春都獻給了新東方,對新東方有感情。俞敏洪你是founding father(新東方之父),我們至少也是叔叔,有這種感情在。你不能這樣對我們……”
說著說著,王強就落淚了,心里覺得特別委屈,但又心想,只要俞敏洪說一句,你別走了,我就會留下來。
結(jié)果,還沒等俞敏洪開口,徐小平等人就紛紛響應(yīng)王強,嚷嚷著,“我也走了,我也走了?!贝蠹铱蕹梢粓F。
俞敏洪哭著說,既然你們這么難受,那我也走。
眾人哭著說,你是創(chuàng)始人和負責人,你能往哪走?
最后大家哭鬧了半夜,又都不走了。這個會一直開到凌晨五點才結(jié)束,走出會場時,每個人都感覺,一個新的新東方誕生了。
俞敏洪立下軍令狀,說哪怕老媽半年不給我做飯,老婆半年不讓我上床,這件事也非做不可。
后來,俞敏洪的姐夫不想讓俞敏洪太為難,主動要求退出,并勸說李八妹考慮考慮俞敏洪的處境。李八妹也認識到,兩方面都不退步,最受折磨的是俞敏洪。于是老太太口氣也漸漸軟了。
老太太一松口,事情就好辦。最后,新東方董事會以同意李八妹承包新東方食堂為條件,換取了俞敏洪家庭成員的退出。雖然俞敏洪偷偷給兩邊的姐夫都補了很多錢,但姐姐為此生了很長時間的氣。
俞家人一退出,其他合伙人的家庭成員自然就跟著退出了。于是就剩下分金銀和排座次的事。
分金銀的事又是一通爭吵。俞敏洪主動提出,我只要45%。但王明夫建議他占大股,以免留下被小股東聯(lián)合干掉的風險。
最后決定,新東方折算為一億股,俞敏洪個人拿45%,另外代持10%,留給后來人。徐小平和王強各占10%,其他8個股東占0.5%、2%、3%不等。
股份制以后,氛圍馬上不一樣。本來,當時公司只有俞敏洪一個人有車,就是為了迎接徐小平而買的帕薩特。其他人都是騎自行車上班的。但是股份制會議后,第一個會議就是討論,11個董事會成員,應(yīng)該每人配一輛車,于是統(tǒng)一買了10輛桑塔納。
但接著又出了問題。
按照以前的分配原則,各人管的一攤是屬于個人賺的錢,交完費用之后,自己拎回去?,F(xiàn)在如果要上市,必須得造利潤,就要全部留在公司。于是一下子,除了俞敏洪以外,所有人心里就不踏實。
尤其是,當時新東方學校的法人還是俞敏洪,由于政策限制,新成立的股份公司沒辦法把學校裝進去,等于是個空殼。大家覺得俞敏洪把所有權(quán)力收回去了,大家分的只是一個空殼,就組成了小股東聯(lián)盟,和俞敏洪斗爭。
但是大家斗來都去,每個人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。俞敏洪也不知道該給大家什么。而且,知識分子的臭毛病,是想要利益又不愿明說,董事會上吵架,動不動就是“你就是個騙子”、“你傷害了我的感情”,然后一會又黑格爾、尼采、亞里斯多德都出來了。
和君咨詢的人覺得這群瘋子簡直不可理喻,連咨詢費都不要,就放棄項目撤走了。
俞敏洪等人認為,找國外的咨詢公司會不會好一點,于是又花100萬,把普華永道請過來。普華永道的人搞了三個月,也覺得他們完全沒有商業(yè)理性,拿了50萬首付款,余款都不要,也跑掉了。
一群人只能又吵得天翻地覆。一會兒徐小平被趕出董事會,一會俞敏洪又被剝奪董事長和總裁的位置,不許參加總裁辦公會和校長辦公會。
至此,兄弟之間,都已經(jīng)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,從前的親密無間,早已煙消云散。雖然他們還會一起喝酒說笑,一起做演講并在臺上互相調(diào)侃,顯得感情非常好,但每個人都知道,他們再也回不到過去。
哪怕是最善良的人、最偉大的理想、最純真的友誼,在利益面前,都是如此脆弱,如此丑陋不堪。這不能不說是人性的悲哀。
好在,當時還有一個非常特殊的情況,讓大家保住了最后的顏面。
2000年,知名記者盧躍剛受邀為新東方寫一本傳記。俞敏洪等人的本意,是寫一本宣揚新東方的作品。雖然盧躍剛提出,我是客觀寫作,是好是壞都會秉筆直書,但當時俞敏洪等人都非常自信地認為,隨便你寫,反正我們都是好的。
沒想到,盧躍剛一進場調(diào)研,就遇到了兄弟鬩墻的故事。作為寫作者,盧躍剛大為興奮,而被寫者則萬分尷尬。
但盧躍剛發(fā)揮了所有人都沒想到過的作用。由于獨立第三方的超然地位和調(diào)研者的身份,他成了所有人的傾訴對象和傳話渠道。俞敏洪等人之間不想直接說的話,都通過盧躍剛來傳達,避免了尷尬,并留下了轉(zhuǎn)圜的余地。
同時,哪怕是爭吵到最激烈的時候,大家看到盧躍剛正在旁邊一絲不茍地做著記錄,于是心里都悚然存著對“史筆”的敬畏,哪怕是再注重自己的利益的人,都不敢突破底線胡亂說話。
8
2004年底,美國老虎基金作為外部投資者,向新東方注資3000萬美元,占10%股份。也就是說,新東方估值3億美元。老虎基金并宣稱,如果其他人愿意出售股份,其都愿意以這個價格收購。
此舉一下子解決了所有矛盾。因為大家都看到,自己手里拿的股票,不再是空中樓閣,而是隨時都可以變成錢。困擾了新東方數(shù)年之久的利益紛爭,一舉平息。
俞敏洪開始仔細研究上市的有關(guān)規(guī)則,但越是研究,他卻越是不想上市了。因為上市后,他將面臨著資本的壓力,而不得不放棄很多理想主義的做法。此外,作為創(chuàng)始人和董事長,他和新東方是密切綁定的,所有人都可以套現(xiàn)離開,但他卻將在很長時間內(nèi)被鎖死,無法退出。
他向股東們提出,不想上市了。大家都勸說,“老俞你干嘛不上,上了你最有錢?!?/p>
事情走到這一步,早就已經(jīng)由不得他。不上市,老虎基金不同意,大家也不同意,他將面臨眾叛親離的局面。公司內(nèi)部的矛盾,也將永遠無法解決。
哪怕俞敏洪內(nèi)心再抵制,他也無法抗拒所有人的壓力。何況他本來就是一個很難忤逆眾意的人。
2006年9月7日,新東方終于登上了美國紐約證券交易所,成為第一支在美國上市的中國教育公司股票。俞敏洪、徐小平、王強都一舉成為億萬富翁。俞敏洪以16億元的身價,被媒體稱為“中國最富有的老師”。
在上市之前,為了給資方及外部董事騰出位置,徐小平、王強都退出了董事會,只保留股東席位。敲鐘那天,他們?nèi)艘黄鹫驹诩~交所的臺上,或表情嚴肅,或微微而笑,和一年前百度上市時,李彥宏等人喜極而泣,形成了意味深長的對比。
當晚的慶祝宴會后,已經(jīng)成為中國最有錢老師的俞敏洪,一個人悄悄來到哈德遜河邊,默然靜坐了兩個小時。他的心中沒有太多喜悅,只有無比的惶惑。
他認為,上市是新東方的里程碑,卻是他個人苦難的開始。他想要辦的是一家理想主義的教育機構(gòu),但從此以后,市場將要求新東方每年20%-30%的增長。他將從此苦苦掙扎于教育理念和增長理念的夾縫之中,不管有多痛苦,都退無可退。
徐小平和王強退出新東方后,成立了真格基金,在投資領(lǐng)域混得風聲水起。
三人一起走來,最后只有俞敏洪一個人承擔著所有,用俞敏洪的話說,“真正送命的只有我一個人”。
當俞敏洪后來公開表示后悔上市時,徐小平以一貫的態(tài)度,斥責他“反動,開倒車,侮辱了所有投資人?!?/p>
2013年,俞敏洪接受優(yōu)米網(wǎng)創(chuàng)始人王利芬訪談時說:“我最大的夢想,就是把新東方放掉,我恨不得從來沒有做過新東方……”
王利芬問:“等于說你奮斗這么多年,其實得到了一個你自己并不想要的結(jié)果?”
俞敏洪:“對,就是這樣的,百分之一百是這樣的?!?/p>
9
俞敏洪的人生故事,似乎在上市的那一刻,就已經(jīng)到此為止。
他的名氣越來越大,但是,能讓人記住的事情幾乎都發(fā)生在2006年以前。近些年來,他給人留下印象的,只有渾水做空、《中國合伙人》上映、新東方年會神曲事件、“中國女性墮落”言論等寥寥幾件,甚至連“新東方在線”登錄港交所,都沒能引起太多關(guān)注。
目前,新東方的市值已經(jīng)高達212億美元(約1470億人民幣)。
但這樣的數(shù)字,對俞敏洪來說,只是他在完成對別人做出的承諾,與他自己心靈和靈魂的需求,毫無關(guān)系。
而且,不僅上市是違背他的本愿,其實就是歷數(shù)他58年人生的種種,又何嘗不是呢?
因為母親摔成泥人,他懸梁刺股學習,終于考上北京大學。
因為妻子的獅吼,他扔下手中的《三國》,捧起了托福書,然后又被迫做校外兼職。
因為要攢出國的學費,他做了新東方,后來卻一腳踏進商界,再也沒有機會留學。
因為一心撲在新東方,他錯過了陪伴女兒和兒子的寶貴時光,每次離開溫哥華時,面對女兒“爸爸你什么時候回來”的詢問,他只能把歡笑寫在臉上,把眼淚咽進心里。
他把最好的朋友從美國叫回來,卻可能是最錯誤的決定。其中最難過的,可能是他們逼著自己傷了母親的心。雖然這對新東方的發(fā)展有好處,但是對俞敏洪來說,孰重孰輕,殊難認定。
他想按自己本心做一個實現(xiàn)自己理想的教育機構(gòu),最后卻是做成了一家必須按照資本意志行事的上市公司。
俞敏洪從小的性格,就是逆來順受。母親給了他“老虎”的小名,卻又用“虎媽”的威風,壓制著他的自由意志。
在很多年里,他和人交往,是典型的討好型人格,從來不愿意忤逆任何人的意思。
三架馬車時期,哪怕他已經(jīng)是團隊里說一不二的老總,也是任何人都可以隨時走到他辦公室把他臭罵一頓,而他卻不敢反對任何人。
可能也只有在喝醉酒的時候,他能短暫做一會兒自己。所以年輕時,他每年都要喝斷片三四十次。而現(xiàn)在,他已經(jīng)不敢喝醉。每年喝斷片的機會,減少到兩三場。
他的天性無比向往自由,卻總是被命運套上沉重的枷鎖。從母親,到妻子,到朋友,到投資人,到社會……
他負重前行,為眾人承擔著自己本不愿意的這些那些,他的內(nèi)心在拼命掙扎,渴望脫離樊籠,但是肉身卻越陷越深。
他認為,人生下來就是受苦的。事業(yè)再成功,也無法拯救內(nèi)心的悲涼。
他多次和人說過,最想做的,就是像弘一法師那樣遁入空門,但是,他卻根本就無法像李叔同那樣斬斷凡塵。
他說,在溫哥華家中的書房待著,什么事都不想,靜靜地看書,就是最幸福的時光。而每次看到返回北京工作的日子越來越近,就會心里緊張,只恨不能多待些日子。
10
其實,俞敏洪想要過遵從本心的日子,隨時可以,只要他舍得放下。只要他認識到,地球沒了俞敏洪,會照樣轉(zhuǎn)動;新東方?jīng)]了俞敏洪,照樣能發(fā)展得很好。
即使退一步講,就算他走以后,新東方逐漸沒落,但那又和他有什么關(guān)系呢?他已經(jīng)58歲,如果新東方要衰落,他就算能護得了一時,又焉能護得了一世?
但是恐怕,俞敏洪很難這樣想。他的性格早已注定,他就是要為別人而活,他的生命不能有自己。哪怕他把弘一大師的傳記讀一百遍,他依然看不破“放下”二字。
1942年10月13日,弘一法師圓寂于泉州,去世之前最后留下的遺言,是“悲欣交集”四個字。
俞敏洪這一生,以其世俗的成功而言,可謂“欣”矣;而以他內(nèi)心的希冀而言,又可謂“悲”矣。
王強說,俞敏洪的墻上曾經(jīng)掛著一幅沙漠里的駱駝,那駱駝就是老俞。
他跟老俞說,你長得越來越像駱駝。不僅神似,形似。你看那個臉,一調(diào)換,都不用穿越。
何加鹽看來看去,俞敏洪原來竟是,一只悲欣交集的駱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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主要參考資料:
【1】俞敏洪訪談,優(yōu)米網(wǎng)節(jié)目,主持人王利芬
【2】中國式合伙人,看見,主持人柴靜
【3】俞敏洪,人物,中央電視臺
【4】俞敏洪對話柳傳志:純爺們拼搏記,老友記
【5】朗讀者俞敏洪,中央電視臺,主持人董卿
【6】俞敏洪重登新東方講臺,魯豫有約大咖一日行,主持人魯豫
【7】俞敏洪自述創(chuàng)業(yè)經(jīng)歷,楊瀾訪談錄,北京衛(wèi)視
【8】愿你的青春不負夢想,俞敏洪,湖南文藝出版社
【9】東方馬車——從北大到新東方的傳奇,盧躍剛,光明日報出版社
【10】我曾走在崩潰的邊緣:俞敏洪親述新東方創(chuàng)業(yè)發(fā)展之路,俞敏洪,中信出版社
【11】在絕望中尋找希望,俞敏洪,中信出版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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