臥薪嘗膽的另一種解讀——評昆劇《浣沙記·春秋吳越》

明朝嘉靖年間，音樂家魏良輔對昆腔進(jìn)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，使昆腔的曲調(diào)、旋律與唱法都得到了極大的豐富與提高。戲曲作家梁辰魚受其啟發(fā)，創(chuàng)作了以昆腔演唱的《浣紗記》傳奇劇本，對昆腔的發(fā)展與傳播起到了不小影響。《浣紗記》講述的是越國君臣團(tuán)結(jié)圖強、休養(yǎng)生息，終于破滅吳國的故事。當(dāng)時，王世貞有詩云：“吳閭白面冶游兒，爭唱當(dāng)梁郎雪艷詞。”潘之恒則贊曰：“一別長干已十年，填詞引得萬人傳?！弊阋姰?dāng)時萬人爭睹《浣紗記》的火爆場面。

2021年春節(jié)前，經(jīng)過近三年籌備與創(chuàng)作，由浙江京昆藝術(shù)中心（昆劇團(tuán)）別開生面演出的《浣紗記·吳越春秋》在杭州上演，給冷寂的冬夜增添了一份思索與啟迪。

凸顯人性的心理演變

《浣紗記·吳越春秋》由《受辱放歸》《臥薪嘗膽》《吳歌越甲》《錢江東去》四幕構(gòu)成，追求情節(jié)緊湊跌宕、環(huán)環(huán)緊扣，場面上取恢宏與細(xì)致相結(jié)合的特點。縱觀全劇也可以看出：《浣紗記·吳越春秋》是對梁辰魚傳奇劇本《浣紗記》愛情模式的改造。該劇以越王勾踐和吳王夫差的爭戰(zhàn)為主線，以勾踐與其夫人雅瑜的故事為副線，而讓范蠡、伍子胥等人物穿插其間，在人與人關(guān)系、情感以及尊嚴(yán)等方面給當(dāng)下觀眾以審美享受和情緒體驗。全劇的審美終極目的，是為了展示與深化勾踐自我人生價值的追求與實現(xiàn)，以及在此過程中勾踐復(fù)雜的內(nèi)心世界的追蹤與叩問。因此，可以說這不是一部情節(jié)劇，而是一部心理演變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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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浣紗記·吳越春秋》中的主角——勾踐，是一個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典型形象，其經(jīng)歷的心理創(chuàng)傷，非常人所能承受。該劇大幕一開啟，就把敵對雙方的矛盾沖突渲染得甚囂塵上：吳國方以絕對的強者之勢壓制、欺凌越國方。這從三個方面可以見出：勾踐自稱“賤臣”與妻子雅瑜、臣子范蠡三人屈居在吳國的一處石室里，并替吳王養(yǎng)馬已三年；吳王患病，勾踐自請侍疾，并親嘗吳王糞便測試其病情；伍子胥逼迫雅瑜前去伺奉晉國使者，為保住三人性命，雅瑜忍辱答應(yīng)。加注在勾踐身上的心辱、身辱、妻辱三重摧折，一次比一次殘忍，這樣的精神暴力，讓勾踐經(jīng)歷著最慘烈的人性掙扎——仇恨嚙噬著他的靈魂。但表面上，他為活命而求索——活下來才有翻身的機會，于是，一再用“忍”壓下來并不斷麻痹政治對手夫差，使夫差放松了警惕與戒備，最終放虎歸山，引出無窮后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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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國當(dāng)代文化學(xué)者南懷瑾說：“在艱苦中成長成功之人，往往由于心理的陰影，會導(dǎo)致變態(tài)的偏差。這種偏差，便是對社會、對人們始終有一種仇視的敵意，不相信任何一個人，更不同情任何一個人?！边@話無疑是勾踐后半生最好的寫照。

在第二出《臥薪嘗膽》里，勾踐回到越王宮內(nèi)后的某個深夜，文種與范蠡急他所急，前來獻(xiàn)破吳九策。當(dāng)文種奉上第三策——送美女迷惑夫差心志時，多疑的勾踐反問“平凡民女，何來大義”？率直的文種沖口提及當(dāng)年勾踐在吳國“自請為臣”“妻請為妾”“有聞石室”……一時間如晴天霹靂，使勾踐痛不欲生中暴怒，他一頭撞向幾案，后向文種、范蠡憤憤承諾：滅吳雪恥后，“孤作非常慶，邦國作共分”！這是回國后失控的勾踐對屈辱往事的第一次震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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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(dāng)吳國已破，夫差自刎后，文種帶著伯嚭與眾將士和勾踐會合，貪生怕死的伯嚭向勾踐求情“愿降越國，侍奉大王”，勾踐卻二話不說一劍劈死了他，并說：“除大小隱患，越國能不國祚久長？”當(dāng)文種告知范蠡已離去時，勾踐開始還記得自己的承諾——滅吳之后與他們分國；但當(dāng)?shù)弥扼坏膿?dān)心是鳥盡弓藏、兔死狗烹，勾踐再次對文種發(fā)怒，并扔劍給文種讓他去追回范蠡。這是失控的勾踐第二次震怒。而這兩次發(fā)怒恰是勾踐的真性情，從中即可看出：勾踐在長久的心理壓抑下，早已不是能共富貴的坦蕩君子；三年階下囚的生活，不僅摧毀了他強健的體魄，更是一道桎梏他心靈世界的精神枷鎖。為此，該劇并沒有正面反映兩軍對壘的劇烈場面，而是圍繞勾踐這個人物的內(nèi)心變化，推延情節(jié)、設(shè)置矛盾沖突，強化人物的悲情色彩，以期激發(fā)出觀眾的悲憫情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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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隱忍”背后的人格分裂

心理學(xué)家說，我們每個人都擁有兩個世界，一個是外面的不完美的物理世界，另一個是我們自己構(gòu)建出來的心理世界。雖然人世間總存在各種矛盾、不滿與痛苦，也許我們生活在貧窮之中、重壓之下，但我們依然可以構(gòu)建出美好的心理畫面來慰藉自己。

如果把人的內(nèi)心比作一間房子，有的房子里鮮花盛開、芳香撲鼻；而有的卻關(guān)著一頭困獸，無力自拔。其實，每個人都有“動物屬性”，只是在道德和法律以及自制力約束下，守衛(wèi)著人之為人的高級屬性。勾踐卻是把那份“動物屬性”放大了。在越王宮里，他臥薪嘗膽，表面看是保持了不松懈、不放棄、不言敗的決心，抓住跌倒后再站起來的經(jīng)驗教訓(xùn)，抓住關(guān)鍵時刻力挽狂瀾的精神支柱，給自己的目標(biāo)加碼。但事實上，臥薪，才能讓他有人的尊嚴(yán)與存在感；嘗膽，才能給他反戈一擊的勇氣與能量。三年的忍辱負(fù)重，早已摧毀了他的自信與驕傲，他需要借外界的力量來成全自我！試想一下，席草而坐的勾踐形容枯槁，身邊沒有一代君王理應(yīng)享有的舞榭歌臺生活，也沒有山珍海味、群臣相伴、美姬簇?fù)淼牡弁鯓s耀的點綴，一雪前恥成為活著的唯一目標(biāo)，這樣的生活又有何樂趣可言？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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心理學(xué)上有“同理心”說法，類似我們平常說的同情心?！巴硇摹本褪钱?dāng)我們看到別人承受痛苦時，會不經(jīng)意地將這種場景的主人公替換成自己，來感受當(dāng)事人的心情?？蛇@種品質(zhì)不是每個人都有的，有些人看到他人痛苦會非常興奮，而沒有一絲一毫的同情心。勾踐在破吳后對夫差說：“孤今日就許你依會稽故事，將你和夫人置于甬東?！币蚕敕滦М?dāng)初夫差的“君請為臣”“妻請為妾”——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，其目的昭然若揭。但這時的夫差已看穿勾踐之用心而拒絕了他：夫差老了，養(yǎng)不了馬；夫人也老了，伺候不了你！英雄末路之哀感與扭曲人心的陰冷，兩者成鮮明對照。

勾踐還不由自主地在“收藏”吳國對他造成的各種傷害，但事實上傷害是相互的。古人云：“冤冤相報何時了，得饒人處且饒人?！睉?zhàn)爭是殘酷的，在敵強我弱、敵弱我強的生存秩序里，作為一代君王，勾踐不要舒適溫暖的寢具，不要稱心可口的菜肴，因為他忘不掉那段屈辱，膽再苦，沒有心苦；薪再刺，總比馬圈強！苦身焦思，只能用劍光點燃的勝利禮花去慰藉一顆傷痕累累的心。在這樣的思維定勢下，所謂的“傷痛”記憶不會越來越模糊，只會越來越清晰。而導(dǎo)致的結(jié)果，是報復(fù)心理的加重，是人格的分裂，最后造成孤家寡人的局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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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燕山夜話》中說：“君子忍人所不能忍，行人所不能行，容人所不能容，處人所不能處?！币粋€懂得隱忍的人，才是走向成熟的標(biāo)志。隱忍不是膽小、怯弱，而是積厚博發(fā)的過程，是一個處于低谷者必須要經(jīng)歷的過程。但勾踐的隱忍已超出了他所能承載的底線，一個已被打入塵埃、釘進(jìn)恥辱柱的君王，他的內(nèi)心已昂揚不起一絲尊嚴(yán)。從心理學(xué)上我們得知，心理扭曲的人，通常會出現(xiàn)一些逆向心理，往往對某種事物的發(fā)生感到抗拒，也可以說是一種心理逃避。被仇恨蒙蔽了雙眼的勾踐，心中沉積的陰暗負(fù)能量不知不覺中侵蝕著心智，讓他變得脾氣暴躁，不易控制自己的情緒，最后落得眾叛親離無法挽回的下場?？梢哉f，仇恨使勾踐不僅丟失了殘存的體面,也扭曲了人的本性。

歷史演繹的人生觀照

對吳越春秋這段歷史的評說，主流的表達(dá)是：勾踐與夫差，一個忍辱負(fù)重、勵精圖治，振興了一個弱國；一個驕奢淫逸、濫殺忠臣，最終真正成為亡國罪君。成王敗寇，中國歷史上總將“隱忍”為境界，“隱而委致遠(yuǎn)”——隱才能謀。所以夫差、項羽都是英雄氣短成不了大事者——小不忍則亂大謀，于是總以陰謀成歷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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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浣紗記·吳越春秋》對吳、越兩個諸侯國爭霸的故事發(fā)展脈絡(luò)沒有改變，但編劇周長賦最后對這段歷史所作的提升與超越，不僅在于能引起觀眾對封建國家興盛和衰亡歷史規(guī)律作深層思考，吸取歷史人物身上的經(jīng)驗和教訓(xùn)，更在于具有探求人生處世規(guī)律的現(xiàn)實意義。

佛曰：“悟道在拈花一笑之間，一念可以成佛，一念可以成魔?！币簿褪钦f，人心里會有一種“心魔”的東西困擾著我們?！靶哪А奔粗溉诵睦锏膼耗В部梢岳斫鉃榫?、意識、心理上的缺陷與障礙，仇恨心、貪念、妄念、執(zhí)念、怨念等都屬于心魔。心魔可以一直存在，可以突然產(chǎn)生，可以隱匿，可以成長，可以吞噬人，也可以歷練人成就偉業(yè)。勾踐內(nèi)心的心魔很強大，他一系列非常人的舉止，就是心魔所起的作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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勾踐破吳的代價是文種自刎、范蠡遠(yuǎn)遁、雅瑜投江，這使勾踐真的成為孤家寡人！劇情至此本該結(jié)束，但編劇并未就此止步，而是相隔一年后，讓郁郁寡歡得已滿頭白頭的勾踐與靈魂的夫差同臺，幻化一段人與魂的對話，通過這樣的方式呈現(xiàn)勾踐的內(nèi)心獨白，給觀眾解惑。夫差殺伍子胥是為了“以儆百僚消猜忌”，夫差勸勾踐也必須追殺范蠡，為的是“不留后患”，因為范蠡知曉前事，“會輕慢君上，恃功倨傲”。但夢中雅瑜的忠告終于讓勾踐厘清思路——這一年來的遍體鱗傷、五內(nèi)煎熬，全是因有意無意之間在步夫差后塵！于是勾踐“下令放過范蠡，任他五湖逍遙；還賜文種家人良田百畝，任其種稻栽桃！”勾踐的幡然醒悟不僅讓“近奸讒宵小”的夫差豁然開朗：“亡吳國者吳國也，非上天把我滅了?！备c明重滔覆撤的結(jié)局是眾叛親離！

劇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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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道是“苦海無涯，回頭是岸”，勾踐一句“我但記臥薪嘗膽如故”，并將吳國那把夫差父親死前賜給伍子胥、后又成為伍子胥自刎利器的屬鏤劍沉于錢塘江底，為的是留給后人“自將磨洗”——只有學(xué)習(xí)真正的道理，喚醒良知與覺悟，才能脫離無邊苦海的境地，到達(dá)安樂諧和的彼岸。

誠然，“君子報仇，十年不晚”其間的含辛茹苦，值得我們細(xì)細(xì)體味；但“退一步，海闊天空”的風(fēng)輕云淡，更值得我們在為人處事中好好考量。這或許就是《浣紗記·吳越春秋》帶給我們的人性溫度。

（圖片由浙江昆劇團(tuán)提供）

責(zé)編：吳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