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記錄了記錄了一個城市生命中最華麗的樂章

「本文來源：大眾日報」

老吳27歲那年，有許多夢想。那是1981年，彼時的國人享受著改革開放初期的紅利，逐漸擁有了豐富多樣的精神追求。定格現(xiàn)象，他瘋狂迷戀攝影，想成為一名攝影家。于是，他拿起了一臺相機，用它定格世相，讓眼睛讀懂世界。

吳正中的影像中沒有空洞的宏大敘事，而是小人物的庸常生活；沒有刻意夸飾，而是直面現(xiàn)實。他是青島土生土長的攝影家，成就很多，卻不張揚，也不溢滿，沉穩(wěn)、大氣、平和?；蛟S，熟悉的地方?jīng)]有風景，對于他而言卻并非如此。他沒有跋山涉水去別處，而是堅持在本地拍攝他最熟悉、最能感同身受的事物。在漫長的時間里，他對青島的老樓老街、商業(yè)行為、時尚變遷、百姓生活等進行虔誠而質(zhì)樸的影像記錄。這些記錄自成體系地構(gòu)成了青島的城市面貌和城市變化的影像志，同時也反映出他對這個城市的深厚感情。

“經(jīng)過七、八年的努力，老吳也完全可以像阿杰特宣布‘擁有了整個巴黎’一樣，說自己擁有了整個老青島——他記錄了一個城市最有魅力的部分，記錄了一個城市生命中最華麗的樂章?！贝蟊娙請髨D片總監(jiān)孫京濤曾對吳正中作出這樣的評價。對他來說，攝影是“無礙”的，他從不把自己固定在某個影像風格，也從不刻意地去改變什么，一切都仿佛是自然形成的。從最早獲獎的沙龍風格作品《工地序曲》到長期實踐的紀實類影像《小本買賣》《波螺油子路》《嶗山大院》《老青島》，再到肖像類作品《面具》，相機背后的吳正中“如入無人之境”。他在南方創(chuàng)作的影像專題作品《候鳥》和《大瀝人家》足以證明，在他眼里已經(jīng)沒有地域差別，真佛只說家常話。直至六十七歲完成的專題作品《老屋余溫》，吳正中的影像從“三十而立”，走到了“隨心所欲，不逾矩”的境界。

擁有一座時光檔案館

作為尤金阿杰特的信奉者，吳正中移植了前者私藏巴黎的概念，也在私藏著他的青島。從嶗山大院、波螺油子、海關(guān)后到大鮑島，社會學影像的意義明確之后，吳正中用時間歸絡(luò)著他的影像檔案。他心中的宮殿愈蓋愈大，甚至于立下豪言要從老青島走到新青島，要從舊世界走到新世界。生命將一個不斷變化的青島交給吳正中，于是他用圖片蓋了一座永久的房子，逐步堆積成為一座時光檔案館。

面對這樣一位攝影家，你會多一份對平易近人一詞的理解。他始終用一種平和而坦然的語氣敘述著那些與青島相關(guān)的人與事，思鄉(xiāng)之情亦貫穿于整個采訪過程。他拍攝的照片如一位老成持重的老人一般，將青島的歷史娓娓道來。逝者如斯，按動快門的那一瞬間，吳正中也未曾料想到手中的相機會成為青島歷史的見證者、記錄者。在悠久的時光大潮中，吳正中釋放著不斷膨脹的生命，留下了那個年代的標記和歲月記時。

“攝影是時間的藝術(shù)”，拿起相機的吳正中便藏在了時間里。往昔已經(jīng)成為過去，但人們對于時光的認識與感受，常省常新。他毫不關(guān)心自己的照片是否有價值，而是把一切交給時間，篤定時間會成就這些照片。他說，“我需要的是回到內(nèi)心，將自己對現(xiàn)實生活的態(tài)度和個人立場盡情地表達于其中，構(gòu)建一個影像的桃花源”。他在攝影方面有足夠的“野心”，企圖把我們這些凡夫俗子都裝進“影像的桃花源”中。那里沒有冷漠，沒有憤怒，只有市井平民世俗生活的煙火氣，生機勃勃。

2014年，耳順之年的吳正中從報社退休，他一如既往地對周遭世界和事物保持著好奇。評論家劉樹勇曾感嘆，“以老吳這樣的年紀，竟然還有這種猶如童年的驚訝與好奇，哪怕是一磚一樹，他都好奇。這好奇意味著一個人與這個世界有一種特別的關(guān)聯(lián)，有一種觀看的沖動與敏感?！睉{借這份沖動與敏感，吳正中開啟了他新的鏡頭語言探索之路。2014年，吳正中拍攝的系列作品《面具》亮相平遙攝影展。身著泳衣帶著“臉基尼”的中年女性肖像，單純而詭異，具有一種超現(xiàn)實的荒誕感?！睹婢摺返牟哒谷恕ⅰ赌戏街苣返膱D片總監(jiān)李楠說：“真正的攝影家，是沒有標簽的，或者說，他總是要盡力地去標簽化，而不是將標簽作為自己的護身符和價碼牌。我非常高興這個觀點，在吳正中身上得到了充分印證”。

《混搭之城》在吳正中過去的影像敘事中是無跡可尋的：一把破舊的鏡子和拿著鏡子的手反復出現(xiàn)在影像的前景，鏡子中反射的場景與鏡頭前的場景，企圖構(gòu)成某種微妙關(guān)系，毫無美感甚至讓觀看者產(chǎn)生不悅。實則，在曾澤鯤看來，這組照片是吳正中自拍攝“波螺油子路”以來壓抑多年的一次情感釋放。持續(xù)不斷的城市改造讓他記憶中的“老青島”無處尋覓，這種現(xiàn)實和過去的巨大落差，讓他不再躲在相機背后，而是將各種視覺符號與自己的身體嵌入到城市之中，用更為直接的畫面表達對現(xiàn)實的觀點。這種介入性的直觀表達和具有隱喻性的道具使用，讓我們看到了他希望找到更多的觀看視角與影像表達可能性的企圖。

吳正中在這座時光檔案館中，定格著青島小人物們?nèi)绾涡⌒囊硪淼刈呦蛘嬲饬x上的生活。在這些照片中，我們可以目擊自己的記憶，也將看見我們的遺忘，并重新發(fā)現(xiàn)有待省察的生活。今年，吳正中完成了他最新的一個專題《老屋余溫》。他將鏡頭對準了城市的內(nèi)部空間——搬遷之后廢棄一時的老屋。那些生命曾經(jīng)存在的痕跡——老式家具、席夢思床墊、沙發(fā)、殘破的木質(zhì)地板、陳舊的掛歷圖片等等，如強大磁場般吸引著他。這些老屋曾經(jīng)的主人是他的同學、親人、同事。吳正中走進這些老屋，宛如走進一個個人生劇場，目睹和傾聽著在這里發(fā)生過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。他用細膩沉穩(wěn)的影像語言，賦予了這些即將拆除改造的破敗老屋以人世的溫情。他放棄了此前擅長的略具嘲諷調(diào)侃的觀看姿態(tài)，重回一種質(zhì)樸平素的視覺表達，他只有一個目的，讓影像充滿昨日的溫暖記憶，就像居住此處的人們永遠不會散去那樣。

“消失的地方是每一個老青島人永遠的牽絆，盡管城市的發(fā)展潮流、歷史的車輪不可阻擋，但我依然懷念老青島的點點滴滴。時光流逝，滄桑巨變，但在我的相機中，依然有著最淳樸最難忘的記憶。”吳正中，依然在平和地講述。隨著青島城市建設(shè)的飛速發(fā)展，這里的建筑群和周邊的環(huán)境已經(jīng)與它昔日的模樣不能同日而語了。攝影是吳正中初次與世界打交道的方式，他用相機吹起大地上的煙火氣，充滿了當代現(xiàn)實現(xiàn)世的各種可能性，記錄了長存于世的生命信息。吳正中的相機在百年老城和里院民居開展了“青島敘事”，直觀地描畫著青島老城風貌圖景，也陳述著有關(guān)城市發(fā)展演進和青島人群體情感變遷的思考與態(tài)度，呈現(xiàn)出青島本土藝術(shù)創(chuàng)作和本土人文的思考。

吾城吾鄉(xiāng)

12月3日，吳正中的攝影回顧展《一個人 他的城》在青島市美術(shù)館進行預展，以此為契機，我們不妨回顧一下他的攝影生涯?！兑粋€人 他的城》策展人曾澤鯤這樣評價吳正中：“他像高超的手術(shù)大夫，手持攝影這把鋒利的手術(shù)刀，切開我們塵封的記憶，精確地挑動著我們早已麻木的神經(jīng)?！?/p>

“我將取景器瞄準青島的街巷，把城墻、街市、民居等風土人情拍了個遍，寫真下那個年代青島人的精神風貌，用影像為老青島人的人生備份?！眳钦惺冀K是一位在場者，他持續(xù)地記錄著一座城市三十多年的變遷，他的影像綿密、豐富且充滿細節(jié)。他將攝影作為畢生的追求，以一己之力將整座城市裝進了鏡頭。那些飄蕩于老青島路上的市井本真和底層生猛，無疑是吳正中攝影生涯中最粗糙又最洶涌的浪漫。伴隨著發(fā)展鐘聲的敲響，在一陣陣挖掘機的轟鳴中，這些老街巷從青島的地圖上悄然消失了。若干年之后，當拂去歷史的塵埃，這些老照片在今天重新為觀賞者所珍視，所處時代的真實記錄，是為歷史留存的珍貴記憶。

“那些曾經(jīng)的記憶始終存于內(nèi)心的深處，時常像過電影般在眼前浮現(xiàn)，有著我永恒的眷戀和難以割舍的感情。沿著這些漸已模糊的舊影，去找尋屬于青島曾經(jīng)的回憶?！迸既黄骋姷那鄭u，吳正中花了幾十年去記錄它。1981年，吳正中從部隊復員回到青島第九橡膠廠（雙星集團），除了滿足宣傳類工作的需要，他更愿意將鏡頭對準膠鞋流水線最艱苦的“炭黑工”，拍攝他們的生活，他們的故事。當時，攝影行業(yè)出現(xiàn)了大量以沙龍美學為標準的比賽。“我從小畫畫，早年在部隊參加過美展，并在浙江美術(shù)學院（中國美術(shù)學院的前身）進修學習過?！庇谒裕瑹o論是用集錦攝影方法制作版畫效果，還是在海灘上捕捉溫情浪漫的畫面，參與這樣的攝影賽事并獲得各種獎項，吳正中駕輕就熟，儼然成為個中高手?！赌概椤帆@中國日本聯(lián)合舉辦《勞動與生活》攝影展金獎；《龍的傳人》獲得華東六省市攝影比賽一等獎……

正當大家以為吳正中會繼續(xù)在沙龍比賽中乘風破浪時，他卻轉(zhuǎn)向了紀實攝影的探索道路，那個躲在相機背后善意調(diào)侃的攝影家吳正中逐漸清晰起來。他敏銳地感受到時代的快速變化，將鏡頭對準城市年輕人的種種時髦行為，將自己的立場和態(tài)度融入現(xiàn)實觀察與影像采集的過程之中，不斷制造那些充滿了沖突、滑稽、幽默意味的照片。1992年，吳正中離開了橡膠廠，開始了他作為自由攝影家的紀實攝影實踐?！逗┣椤肥撬麖纳除垟z影向紀實攝影的過渡之作，他沿著“海灘情”的反思和經(jīng)驗道路，向著系統(tǒng)拍攝小本買賣人的道路進發(fā)了。在他看來，工廠里的“炭黑工”和青島街頭的小本買賣人才是真正的精神貴族?！霸谖业恼掌校丝梢钥吹侥z州路與觀象二路交叉口賣紅薯的姐妹、安徽路上推著餛飩車的父親與孩子、福建路上做棉被的夫妻，還能感受到青島冬天的濕冷以及夏天聒噪的蟬鳴?！彼麄兲幘称D難卻不言放棄，磨難歷盡仍然自得其樂。他毫不掩飾對他們的敬意與尊重，努力顯現(xiàn)出那些小人物的行為信息：他們從事的營生，他們與周邊環(huán)境的關(guān)系。通過強調(diào)影像的這種敘事性，營造出一種氛圍感與空間氣息，從而賦予他的照片一種超越視覺感官的能力。

1996年，吳正中與孫京濤在大眾日報聯(lián)名發(fā)表了一組圖片故事《盲人按摩師》。兩個經(jīng)營視覺的人拍攝失去視覺的盲人，其中不免有一種象征的意味。彼時，國內(nèi)各種紙媒開始嘗試轉(zhuǎn)型，人們不再滿足于文字閱讀。印刷技術(shù)的變化與提升，讓不少報紙開設(shè)了大篇幅的圖片版，圖像的視覺信息傳播開始受到重視。此時，吳正中成為《半島都市報》的攝影記者。亦是機緣巧合，他遇到了孫京濤。在他的指導與支持下，吳正中拍攝了《郭素愛與22個弱智兒》《滑板小子》《母愛托起的美麗》《青島地圖》《老院落新房客》《中國式婚紗照》等圖片故事。多年以后，孫京濤在文章中回憶了當時吳正中的狀態(tài)：“老吳每天白天出去拍照，晚上便在屋子里沖洗膠卷、放大照片。沖洗出來的底片像海帶一樣掛在橫貫屋子的一根鐵絲上，照片就攤在床上、地上，到處都是”。

吳正中是一個不容易滿足的人，正如他當初不滿足于只拍廠里的宣傳照一樣。他開始在一個更大的格局和結(jié)構(gòu)意識當中來觀看整個青島老城區(qū)，大量地拍攝這一區(qū)域內(nèi)相關(guān)的建筑、街道院落以及在這一區(qū)域討生活的平頭百姓，展現(xiàn)生命中的一種舒展和慰藉。

吳正中有一種清晰的歷史感和緊迫感，他對于拍攝內(nèi)容的細致的分類似乎是生怕會遺漏掉老街生活的某一些方面，而且他還經(jīng)常有意將路牌和門牌包含在畫面之中。1996年—2002年，吳正中完成了兩個重要的影像專題作品《波螺油子路》和《嶗山大院》?！安萦妥印甭肥菢O具青島特色的街道，順山而建，上下起伏，十處轉(zhuǎn)彎，路面用小青石塊鋪就，周圍坐落著中西結(jié)合式兩層小樓，西北段毗鄰農(nóng)貿(mào)市場，市井氣頗濃。在吳正中眼里，這條路不僅是一條城區(qū)街道，也是他兒時滾鐵環(huán)、打紙牌、打木頭、跳房的游戲場所。而“嶗山大院”作為青島市歷史上最有名的棚戶區(qū)之一，雖有“嶗山”之名，卻無嶗山之美。大院用石塊、土坯搭起的房子低矮擁擠，人均居住面積不足4平方米，三百多戶人家一千多居民共用一個水龍頭，一個廁所。當他得知橫貫青島東西的快速路建設(shè)將要拆毀“波螺油子”這條獨具青島特色的街道，作為一個攝影家，他已經(jīng)清晰地意識到，大規(guī)模的現(xiàn)代化城市改造進程，正在抹掉與他生命過程相關(guān)的那些痕跡。他能做到的，只有通過自己的影像記錄和描述，為自己留下一份未來可以觀看的少年記憶。

“昔日里院生活那種鄰里間不分親疏，相互幫扶，相互依賴的關(guān)系，直接影響了人們的思維、情感、行為和處世方式，進而引導和帶動了青島地域人文特征的形成和完善。對工作生活或世代居住于此的人們來說，是一種地域人文精神符號的集體認同。”隨后，吳正中開始將“波螺油子路”和“嶗山大院”的個案經(jīng)驗延展到有關(guān)整個青島老城區(qū)的影像描述當中。關(guān)注平凡群體的命運，成為他攝影生涯意外的收獲。他清晰有序，一條街道、一條街道地拍：吳淞路、上海路、夏津路、武城路、陵縣路……一個院落、一個院落地拍：廣興里、積厚里、永泰里、平康五里……繼而登堂入室，深入居民家庭，尋找和捕捉那些百姓日常生活的綿密細節(jié)。

隨著拍攝的深入，他在題材和視角上也慢慢形成了一些分支專題，包括從不同方位俯視拍攝的區(qū)域全景和局部，他拍攝居住在老街巷的人們，他們都帶著平靜而自然的微笑，絲毫沒有對日常生活的遮蓋或者修飾，只是將自己和自己的家坦然地交給了攝影家的鏡頭。訪談中，可以很輕易地感受到吳正中的和藹可親和言語直率。作為土生土長的青島人，加上他對被攝者有一種自然而真誠的親近，因此他很容易地拉近與拍攝對象的距離，與之展開更直接和深入的交流。所以，這些照片看上去顯得特別真實，也可以看出被攝對象對于拍攝者的熟悉和信任。觀賞吳正中的老照片，仿佛是在打開一段緩慢而平靜地流動著的時光。他的照片讓我們看到了一個“正?！钡那鄭u老街，盡管它空間狹小，生活簡樸，但里面的人物都顯得自信和富有尊嚴，它極富溫情和融洽。

老街終究還是被徹底抹去了，那些照片中的人們應該已經(jīng)住進了更加寬敞明亮的新房子，享受著更為便捷的生活。但生活并不只有這些，它還包括一群人在一個區(qū)域中長期共同生活所形成的關(guān)系、習慣、彼此的認同和共同的價值取向。而這些正是老街生活的特別重要的特征，也是吳正中照片中所生動呈現(xiàn)的內(nèi)容，這些當然也隨著那些簡陋的小屋一起消散殆盡了?！拔覀儾恢肋@些搬出去的人們，他們是否還可以像曾經(jīng)那樣，在家門口開個小店，孩子們可以從小一起在巷子里玩耍，和他們的父輩祖輩在同一個學校上學。沒有這些我們當然可以繼續(xù)生活下去，但是生活中曾經(jīng)擁有過的那個珍貴的部分也無可挽回地失去了?！?/p>

采訪期間，我深深地感受到了吳正中濃郁的鄉(xiāng)愁。古建筑消失了，留一些老照片也好，他用照片復歸了“何以青島”的想象。在這種時刻，攝影這一媒介常常承擔起它獨特的作用，它能記錄、揭示現(xiàn)實，也能讓后人由此去回看和記住曾經(jīng)的經(jīng)驗，甚至和前人展開交流和連接。至此，從“小本買賣人”到“老青島”，再到“青島變遷”，吳正中用紀實攝影的語言完成了他對青島老城區(qū)的人物描述、空間描述和時間描述，形成了一個龐大而富有內(nèi)在邏輯結(jié)構(gòu)的關(guān)于這座城市的影像群。

仿佛若有光

“借由那一張張時間的切片，仿佛又能回到彼時彼地，與故交談笑風生?！毖约按颂帲瑓钦心樕涎笠缰腋５男θ?。他將攝影作為一種生命的存在方式，堅持不懈地探尋著生命的意義，直到永遠。拍攝是為了對抗遺忘，穿越人腦記憶的迷霧，提供追尋往昔的線索。我從他的神情中，我看到了攝影家吳正中在喧囂的大環(huán)境下心意淡定而又冷靜執(zhí)著的藝術(shù)堅持。

“我們一天天地活著，而就在同一時刻，另一種時間也的確在緩慢地流動。能不能再日常生活中用心的一角惦記著這一點，必定會給人帶來天壤之別的感悟?！睌z影，就這樣成為吳正中生命的一種緣由，夾雜著對青島具有撫摸感的溫情，這種感情溫暖而隆重。

有了攝影，人類的歷史不再是一條在黑暗的隧道中流動的暗河，而成為陽光下可見可感的明渠。當萬象歸于相象，生態(tài)化作靜態(tài)的時候，藝術(shù)盡管珍貴，但也難掩其貧弱。這其實也是藝術(shù)之于現(xiàn)實的最無力的底色?，F(xiàn)實的破敗正在掩埋青島老巷的歷史身份，那些混亂中盲目改造的挽歌，似乎已嘶鳴于耳畔。而在老青島行將消散的現(xiàn)實面前，吳正中在此鋪陳藝術(shù)的力量和藝術(shù)風貌之中，在視覺形式的表達上，則無異于在這底色劃出的一條光。這條光，如同吳正中在社會人本之外的介入性沉思，它們綿綿不絕。同時，光是不屑于優(yōu)美的，因為它有撕破黑暗的明亮。

“有些人在許多件事里找快樂，我是在一件事里找快樂?！庇跋袷歉星榈娜f花筒，那些光影讓他新鮮，給他刺激。相機漸漸成為吳正中觀察生活，體驗生活，感受社會前進的脈搏的第三只眼睛，在吳正中的文言鏡語中，我們感嘆于他照片的魅力，留住時光，定格歲月。對他來說，攝影不僅僅是其本身，而是成為一種象征，象征著他和生活的戰(zhàn)斗。這種象征編入了他的人生故事，獲得了某種真實。這是他全部努力所追求的意義。

審視當前我們所處的時代，短短幾十年，許多城市的特色街道、古老建筑已被破壞殆盡，城市化浪潮席卷人們的生產(chǎn)和生活方式。吳正中關(guān)注到這種變遷，他開始用相機去關(guān)注它們，系統(tǒng)地記錄城市。當我們逐一打開照片，眼看青蔥的草地、田園變成工地，巨大的油罐、水泥大樓相繼矗立起來，路邊的額田埂變成高架道路。人文景觀也隨著制式化的住宅規(guī)劃、冷硬的現(xiàn)代建筑而失去了原有的人性。回顧吳正中的攝影生涯，從題材內(nèi)容和語言表達兩個層面，交織發(fā)生著不同程度的轉(zhuǎn)變。他在不同時期，調(diào)整著自己與現(xiàn)實、與攝影的關(guān)系。特別是2014年以后，依賴于長久以來形成的篤定信念和堅持，不斷為自己的攝影表現(xiàn)找到新的靈感與活力。他對攝影的態(tài)度與法國攝影家安德烈·柯特茲高度吻合“相機是我的工具，經(jīng)由它，我給予我周遭所有事物一個理由”。

攝影是懷舊的藝術(shù)，從世間萬象中記錄生活片段，背靠生活，吳正中與時代的接駁處撞了個滿懷。他捏住時代的后頸，攝下許多世俗煙火，在一個時代的文化圖譜中呈現(xiàn)出專屬于吳正中的色彩，那個感官世界在時光飛逝中終將落滿塵埃。在他身上總有一種矛盾，一正一反，呈現(xiàn)出兩種極端，彼此對沖，相互角力，在軀體內(nèi)胡鬧。在這一矛盾的作用力下，他到世界上胡鬧，也捕捉時間、空間、人與人之間的微妙關(guān)系。我不禁好奇，攝影家吳正中鏡頭中的時代是什么樣子的？

檢視他的整個攝影生涯，吳正中已經(jīng)活成他想活成的樣子，擇一事，終一生。每一張照片，黑白的方形影像里都隱藏著他最深沉的情懷，飽蘸感情為自己生活的城市留底。在漫長的人生歷程當中，紛紛擾擾、舉棋不定、躊躇不前總是人之常態(tài)，吳正中則向我們展示了人生的另外一種可能。他不是榜樣，也不是標本，他的個案只是可以告訴我們，人，原來可以這樣的活著。他像一生都在調(diào)整畫圣維克多山角度的塞尚一樣，你分不清楚他們這么做是為了藝術(shù)還是為了活著本身。正如他自己所說的，“一個人一輩子能做好一件事就足夠了。我只想做好自己的記錄，其他都不管了，我也管不著。我是一個旁觀者，又是其中的生活者，通過攝影記錄人生的軌跡，我覺得這樣挺好。別的職業(yè)都無法像攝影這樣給我這么大的樂趣?！毕氡卮騽铀牟⒎莾H僅是取景框中溫熱的煙火氣，而是世界的廣闊和生命的壯美。

“林盡水源，便得一山。山有小口，仿佛若有光。”此“水源”乃時間之意，此山或名為“青島”。吳正中站在山前舉起自己的相機，那一刻他看到了光。沿著這束光的指引，他心無旁騖的走了進去，換來了他心中的桃花源。一個真正的攝影家要做的，無非就是過自己的關(guān)、渡自己的河、翻越自己心中的一座又一座大山。世界上最富有的人或許是仰望星空時能感受到最多震撼的人，是有閑情逸致觀賞星空的人，是能夠沉浸在當下的人。吳正中用手中的相機一次次地制造視覺相遇，留下一幅幅當代中國的速寫畫像，一卷卷值得珍藏的影像文獻。

吳正中現(xiàn)在依然保持著旺盛的創(chuàng)造力，每天拎著相機走街串巷，就像上世紀八十年代他剛拿起相機一樣。有些東西變了，有些東西未曾改變。他將自己的生活過得盡量單純，正如他這個人一樣。他仿佛使出全身力氣堵住與世界交流的通道，只留下攝影。他追求純粹的專注，專注影像的每一個細節(jié)。

吳正中的照片是幸運的，它們被吳正中制造出來，又見證著他慢慢老去。它們既是時間的切片，又被時間拉長。可以肯定的是，它們將延續(xù)著吳正中的生命，出現(xiàn)在未來的時間和空間里，被我們不斷凝視和觀看。至于人們曾共度的那段時光，他們經(jīng)過、來過、恣意過，碰撞出火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