終于輪到了“社會學熱”這是真的嗎？

◎唐山

“在您家書店，社會學的書賣得怎么樣？比如《豈不懷歸：三和青年調(diào)查》?！碑斢浾甙褑栴}在線發(fā)給幾位書店經(jīng)營者時，兩天無人回復。

從去年到今年，社會學書籍悄悄升溫。除《豈不懷歸：三和青年調(diào)查》，還有《我的二本學生》《過勞時代》《格差社會》《不讓生育的社會》《把自己作為方法》等，它們涉及的話題有些“沉重”，卻取得不俗的市場反響。

在當當網(wǎng)上，《豈不懷歸：三和青年調(diào)查》的評價數(shù)多達4265條，《我的二本學生》評論數(shù)是1554條，《過勞時代》是2917條。在出版圈，一般會將當當網(wǎng)評論數(shù)乘以三，推測其銷量。

不僅在出版業(yè)，在網(wǎng)上，與社會學相關的文章似乎也得到了更多關注，比如引發(fā)“刷屏”的《外賣騎手，困在系統(tǒng)里》。在日常在看數(shù)僅2000左右的公號上，發(fā)表不到半天，在看數(shù)便刷到2.1萬。

中國社會正在轉型中，社會場景空前豐富，這為社會學提供了機遇。如果說，在經(jīng)濟高速增長時代，經(jīng)濟學書曾掀起波瀾，那么，隨著經(jīng)濟增速日趨常態(tài)化，社會學書會不會成為新的熱點呢？

終于，記者等到一位書店經(jīng)營者的回復：“我們好像沒有這本書……我查查，回頭進兩本?！?/p>

記者追問：“是不是沒人關注這類題材？”

得到的答復是：“貌似是?！?/p>

經(jīng)濟學已主導40年

該輪到社會學了

“我個人有一個推測，未來10—20年，社會學也許會成為熱點。”清華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、社會學家嚴飛說，他的新書《穿透：像社會學家一樣思考》剛剛面世，是一本寫給每個人的社會學通識書。

在嚴飛看來，過去40年，中國社會發(fā)生了巨大變遷，主要體現(xiàn)在經(jīng)濟高速增長，這使經(jīng)濟學家的思維方式成為主導，甚至出現(xiàn)“經(jīng)濟學帝國主義”（又稱“經(jīng)濟學沙文主義”，即用經(jīng)濟學的思想和分析方法，研究和解釋其他社會科學問題）。

然而，經(jīng)濟高速增長也帶來一些問題，如：城鄉(xiāng)差距拉大、中產(chǎn)焦慮、貧富差距、社會信任下降、個體越軌、群體失范等，這些問題無法用經(jīng)濟學來解決。惟有通過社會學家的思維方式，才能認清這些問題背后的結構性困境。

以《豈不懷歸：三和青年調(diào)查》《我的二本學生》為例，雖然它們更多只是現(xiàn)象的白描，卻讓讀者們感同身受，因為這些結構性困境也出現(xiàn)在他們自己的日常生活中，也是他們個人的困境。只是普通人熟視無睹，覺得與己無關，而社會學家的思維方式幫助人們意識到，它們與己有關。

再如《外賣騎手，困在系統(tǒng)里》，在資本的力量下，外賣騎手們?yōu)閽旮嗟腻X，只好犧牲安全，甚至是生命。其實，同樣被“困在系統(tǒng)里”的不只是外賣騎手，還有許多普通人。

近10年來，公眾對社會學的關注正日漸上升，越來越多的人在思考，在發(fā)出自己的聲音。嚴飛認為，經(jīng)濟學作為主導，已持續(xù)了40年，社會學將取代它的地位，此后政治學又會替代社會學，成為新主導。

判定“社會學熱”尚早

可能只是“非虛構熱”

“社會學熱”真的會來嗎？資深出版人楊曉燕表示應慎重。作為《豈不懷歸：三和青年調(diào)查》《過勞時代》《格差社會》等書的策劃者，她說：“每本好書都是獨立的，很難籠統(tǒng)地說是‘社會學熱’?！敦M不懷歸：三和青年調(diào)查》受關注，主要是它題材好，抓住了時代脈搏。現(xiàn)在許多議論太大而化之，比如說現(xiàn)在沒人讀紙質書了、紙質書不好賣、網(wǎng)絡閱讀沖擊了實體書閱讀市場等，都是泛泛而論。我的感受是，任何時候，有好選題，就會有暢銷書。”

楊曉燕認為，“社會學熱”需突破兩個瓶頸：

首先，相比于歷史學、經(jīng)濟學，社會學只是一個小分支，不大可能出“爆品”。以何偉的《江城》《尋路中國》為例，媒體輪番點贊，可從銷量看，遠遠算不上真正的暢銷書。

其次，多數(shù)讀者不關心社會學書中的數(shù)據(jù)、分析、模型等，他們更多是看故事，越白描越好。銷量好的社會學書其實都是“跨界”書，寫法更輕盈，近似非虛構。

在巖波新書精選系列中，《過勞時代》《格差社會》這兩本社會學方面的書銷量最佳。楊曉燕表示，這體現(xiàn)出讀者的某種進步。她說：“今天的年輕讀者已不再關注《明朝那些事》等戲謔性歷史書，他們更喜歡看嚴肅的歷史書，但要寫得好看，即從一個小的切入點進入，延伸出嚴肅話題，這倒是目前確實存在的趨勢?！?/p>

“做出版就像礦工，不太關注大的風向，只是埋頭挖掘好的題材、好的作者?！弊錾鐣W書，楊曉燕認為是一個意外——恰好遇到一批社會學家；恰好他們過去寫的多是學術作品，希望“出圈”；恰好讀者對這些題材感興趣。

“就算真有‘社會學熱’，也不會像當年‘經(jīng)濟學熱’‘歷史熱’那么火，能否大規(guī)模出版，要慎重?！睏顣匝啾硎?，“如果我們做的這幾本書銷量都能超過5萬冊，別人因此跟風出版這類書的話，那時再說‘社會學熱’也不晚?，F(xiàn)在說，我覺得有點太早了。”

社會學想熱，就去抓年輕讀者

“泛社會學的書貼近社會、貼近問題，易引起讀者共鳴，確實是目前出版界的一個熱點。但只是非虛構的書熱，真正的學術書并不熱，而且這個熱度持續(xù)時間不會太長?！睆V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社科分社編輯室主任劉隆進說。

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剛推出黃宗智先生的“實踐社會科學與中國研究”三卷本，即《中國的新型小農(nóng)經(jīng)濟》《中國的新型非正規(guī)經(jīng)濟》《中國的新型正義體系》。黃宗智先生是著名的社會學家，堅持“把論文寫在祖國大地上”，有較強的讀者基礎，此次首印為5000冊，在學術書中已屬難得。一般情況下，市場類書首印量為1萬冊起，很快會重印。

劉隆進表示，在學術出版中，目前最受讀者關注的是歷史學，最不受讀者關注的是文藝理論。社會學屬中等偏上，因為80后、90后，乃至00后，他們步入社會后，遇到了一些問題，希望通過閱讀尋找答案，帶動了相關書籍的熱銷。

以《豈不懷歸：三和青年調(diào)查》為例，它能熱銷，因為引起了年輕人的共鳴，即書中前言所說，一方面，三和青年群體最大程度地減低資本的擁有，打破了讓資本邏輯建構出來的一切必需品；另一方面，他們主動逃離了進入社會關系所獲得的安全感。契合了年輕人的焦慮，因為他們的生活中也存在類似困惑。

“不過，這種熱點是有限的，即使形成熱點，也難出現(xiàn)爆款書。在整個社會學出版中，這類書相對少，絕大部分還是學院派。不過，‘非虛構熱’也好，‘社會學熱’也好，都推動了社會學走向大眾，這對學科發(fā)展有好處?！眲⒙∵M說。

劉隆進認為，想做一本暢銷的社會學書，必須圍繞年輕人的需求。他說：“中國社會正在轉型期，在各方面都存在著一些問題，而年輕人最敏感，他們是最直接的感受者。如果抓住他們關心的話題，書就會賣得特別好。至于學術性的書，只能不溫不火?！?/p>

熱度一直有，可惜只是話題熱

幾年前，資深出版人、金牌閱讀推廣人劉明清曾想推出一系列社會學圖書。一方面，他曾在中央民族大學工作，那里是中國社會學研究的重鎮(zhèn)，資源有保障；另一方面，幾位社會學教授給他推薦了一些博士論文、碩士論文，題材好，且有扎實的田野調(diào)查，故事性強。

劉明清說：“不少優(yōu)秀的社會學書就是根據(jù)博士論文改寫的，比如《蟻族》?！?/p>

遺憾的是，該出版計劃未能實現(xiàn)，否則“社會學熱”可能更早出現(xiàn)。除工作變動的原因外，讀者對社會學了解太少、市場前景不佳，也是放棄的一個原因。

讀者不關注社會學，因社會學科發(fā)展一波三折。1953年院系調(diào)整時，社會學被整個取消。費孝通先生被分流到中央民族大學，雷潔瓊先生被分流到北京政法學院（今中國政法大學），此外還有一批學者被分流到云南大學。直到1980年，社會學復建，費孝通先生在南開大學開辦短訓班，請布勞、林南、伯格等著名學者講課，總共只有43名學生，多是學哲學出身，后來他們成為教學主力。

“我上大學時，社會學還和民族學、人類學等放在一起?！眲⒚髑逭J為，學科發(fā)展遇挫，使社會學的公眾影響力受限，提起社會學，很少有人能說出它是干什么的，把社會學議題誤會成熱點話題。比如“三農(nóng)問題”“女權問題”“留守兒童問題”“職場PUA”等，其實都是社會學家最早提出來的。

劉明清說：“這些年來，一直存在著‘社會學熱’，只是大家沒意識到，潘綏銘、陸學藝、李銀河、鄭也夫、于建嶸等社會學家的書，只要出版，都是暢銷書?！?/p>

為什么社會學議題易成熱點話題呢？因為它有兩大特征：

其一，問題導向，與現(xiàn)實的關系緊密。劉明清說：“社會學沒有太復雜的理論，費孝通先生是功能學派，但不論是《江村經(jīng)濟》，還是‘蘇南模式’，都不是理論推導出來的，而是通過田野調(diào)查‘跑出來的’。社會學重點在發(fā)現(xiàn)問題、描述問題，如何解決它，則交給經(jīng)濟學家、政治學家。”

其二，社會學是綜合學科，吸納各家所長。劉明清說：“比如《江村經(jīng)濟》中，里面有很多故事，好的社會學書甚至能當小說讀。社會學與經(jīng)濟學、哲學等，甚至和文學，都有交叉。公眾比較容易接受。”

只是讀者們接受了社會學話題，沒有接受社會學的方法和思想方式。

我力求客觀，但絕不冷漠

那么，什么是社會學的方法和思想方式呢？嚴飛認為，主要體現(xiàn)在兩方面：

其一，社會學具有理論視角，面對具體現(xiàn)象，不只是白描，還要探索其中的決定性動因，找出其中的時代弊病，即在觀察的基礎上，進行理論反思；

其二，有嚴格的科學方法，一般來說，需寫清怎樣進入田野調(diào)查、詳細描述采用的方法、對比同一話題的前人著作等。

社會學天然帶有兩大特征：一是批判的利刃，要為公共政策提出建議；二是有強烈的現(xiàn)實關懷，更關注底層和弱勢群體，能主動沉下去。

所以說，“任何時代都具有這一時代特有的時代病癥，而為時代切病問診的，正是不斷思考、不斷提出新的社會理論以穿透日常圖景，深刻理解人類社會發(fā)展的社會學家”。社會學既需要價值中立，又要有價值關懷，正如美國社會學家賴特·米爾斯的那句名言：“我力求客觀，但絕不冷漠?！?/p>

在接受書面采訪中，《豈不懷歸：三和青年調(diào)查》的作者之一、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發(fā)展戰(zhàn)略研究院研究員田豐表示：“社會學是一個涉及面非常寬闊的學科，所謂的視野在不同領域也是不一樣的。但總體而言，社會學讓讀者獲得的是針對一個現(xiàn)象的透徹、清晰、準確、中立的解讀，而不是帶有情緒和預設的價值判斷?！?/p>

嚴飛以一篇題為《遠程教育改變了這些孩子命運》的報道為例，所有受訪學生都表示受益甚多，成績明顯提升?？蓻]多久，又出現(xiàn)了另一篇報道，所有受訪學生都表示成績沒有提升，遠程教育并非向上發(fā)展的通道。兩篇報道，一個都是正面，一個都是反面，說明調(diào)查方法有問題，如能采取科學的隨機抽樣方式，就不會出現(xiàn)這種“一邊倒”的情況。

不懂社會學，只好看成功學

在社會學學生中，流傳著“只有學習社會學，才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去修補和彌合我們社會的裂痕、道德的滑坡、家庭的衰落、人與人之間信任的丟失，從而迎接一個更加有序美好的社會圖景”等慷慨激昂的話語。但在現(xiàn)實中，我國每年有大量一線調(diào)查的社會學著作出版，很少能走進大眾的閱讀視野，一般情況下，僅印刷1000—1500冊，在學術圈流通。

嚴飛說：“《豈不懷歸：三和青年調(diào)查》突然火起來，實在是太幸運了，項飚的《把自己作為方法》的市場反響也很好，可他對浙江村的研究，比如《跨越邊界的社區(qū)：北京‘浙江村’的生活史》，卻很少有讀者知道?！?/p>

一方面，中國社會已進入新的發(fā)展階段，需要社會學工具提供更多幫助；另一方面，公眾又對社會學高度無知。需求與供給之間的落差，只好由成功學、職場攻略、辦公室兵法、美食之類書籍填補。

對于社會學的尷尬現(xiàn)狀，田豐的理解是：“（當下社會學）能做的東西太多了，主要的瓶頸在于三個方面：第一個是選題的限制，一些選題難以真正傳播開來；第二個是學科教育的僵化，只會教學生寫論文，不知道引導學生研究真問題；第三個是研究導向的論文化，過度強調(diào)發(fā)表看似嚴謹卻缺乏現(xiàn)實價值的八股文，而不是生靈活現(xiàn)的研究成果?！?/p>

嚴飛則表示：“看《豈不懷歸：三和青年調(diào)查》序言時，我特別能理解作者的感受?！痹谛蜓灾?，作者們表示，類似研究缺乏經(jīng)費支持，即使完成了，也沒有掌聲，只能憑個人的學術熱情和關懷去做。

為什么這類研究很難獲得經(jīng)費呢？嚴飛猜測可能選題不夠“高大上”。如果是“城市治理現(xiàn)代化”“三治融合”等選題，申請研究經(jīng)費可能更容易。

人人都可以成為社會學家

時代需要社會學，但田野調(diào)查、社會學統(tǒng)計等專業(yè)名詞，又讓普通人望而生畏。

對此，田豐表示：“田野調(diào)查講白了就是多跑多看多想，需要花時間去做知識的儲備和調(diào)研的準備。普通的讀者當然可以去做，但能不能發(fā)現(xiàn)田野調(diào)查里有趣的故事和新穎的現(xiàn)象則是一個巨大的挑戰(zhàn)。田野調(diào)查最大的規(guī)范應該是不帶有任何價值預設和道德綁架，還原真實的社會，并且在調(diào)研過程中要充分保證被研究群體的利益不受侵害?！?/p>

嚴飛也認為，只要學會方法、掌握思考方式，人人都可以成為社會學者，普通人完全可以通過閱讀或網(wǎng)絡課程去學習。

“從市場趨勢看，越混雜的學科，在出版中越容易取得成功，比如前幾年的‘博物學熱’，‘博物學’就是非?；祀s的，包含了植物學、動物學、歷史、美術等。再比如‘文化學熱’，許多作者不好歸類，比如于丹、余秋雨，就算是文化學者，他們的書也很熱銷?！眲⒚髑逭J為，社會學的優(yōu)勢在于它也很混雜，特別是與文學相關聯(lián)，不那么抽象，容易吸引讀者。

劉明清表示，從市場看，現(xiàn)象級的暢銷書多是文學書，特別是兒童文學。與小說家比，兒童文學作家才是“真正的富豪”，只是他們很少被媒體關注。盤點這些年來的百萬級銷量的長小說，絕大多數(shù)是文學書。

劉明清更看好“哲學熱”，一是哲學類書當年曾經(jīng)熱過，已沉寂多年；二是哲學追問的是終極問題，能開解當下年輕人內(nèi)心的迷茫。他說：“社會學關注的話題非常有針對性，出版難度小，我覺得‘社會學熱’會出現(xiàn)，但可能只是小熱潮?！?/p>

【來源：北青網(wǎng)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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