捐獻父親遺體的事情,親戚沒有多說什么。一個一直在醫(yī)院拍攝的攝影師跟敖慕麟說,自己在醫(yī)院待了這么久,知道捐獻遺體這件事對于新冠病毒研究來說有多么重要,但對于家人來說,又有多么艱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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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京報記者 解蕾 海陽 吳琪 編輯 胡杰 校對 張彥君
▲4月13日,敖慕麟和母親在公證處。新京報記者吳琪攝
4月18日,是敖醒吾去世后的三七,武漢下著小雨。
一大早,莊建文去社區(qū)的菜攤買了一條新鮮的鱸魚,回到家像往常一樣,為丈夫泡了杯茶。按照武漢當地的風俗,中午做了魚和豆腐,還有丈夫最愛吃的臘肉炒豆絲。
敖慕麟擺上酒杯,為父親倒了一杯酒。
武漢“封城”后,敖慕麟作為鳳凰衛(wèi)視特約記者,一直為外界報道武漢一線的情況。封城后交通不便,敖醒吾主動當起司機,每天開車載兒子做報道。
幾天后,敖慕麟一家三口相繼感染。他和母親癥狀較輕,經過居家隔離治療后,2月中旬先后治愈。敖醒吾情況很嚴重,兩個月來一直在金銀潭醫(yī)院ICU接受治療。
3月29日晚八點半,因搶救無效,59歲的敖醒吾離開了這個世界。收到消息的當晚,敖慕麟和母親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——將父親的遺體捐獻,作醫(yī)學研究之用,希望以此來挽救更多的生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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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是不是捐獻一下你父親的遺體”
3月29日,天氣回暖。武漢地鐵恢復運行,敖慕麟家樓下的公交車站也開出去幾輛車,路邊的櫻花還留著最后幾朵。
醫(yī)院也傳來敖醒吾好轉的消息,在十天前取下人工肺后, 當天早晨,敖醒吾的核酸檢測轉陰。按計劃,敖醒吾將會被送上救護車轉到綜合救治能力更強的醫(yī)院去。
敖慕麟回憶,晚上六點半,醫(yī)院突然打來電話,說父親的情況不是很好,心率和血壓都在下降,他們正在搶救。
當時正在吃晚飯,敖慕麟才吃了一口,就吃不下去了,母親的筷子也沒再動過。兩個人坐在客廳里等著,安靜地只能聽到鐘表聲嗒嗒走著。
再接到醫(yī)院電話,說是已經派了更多的人參與搶救,之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,敖慕麟整個人都在發(fā)抖,臉上像是針刺一樣。
晚上八點半,電話又響了,湖南醫(yī)療隊的醫(yī)生說,“我們盡力了,最后還是沒能搶救過來。”莊建文一聽,癱在了地上,敖慕麟的雙腿也失去了力量,他強撐著,跟醫(yī)生說了句謝謝,然后回屋拿紙記下后續(xù)需要聯系的電話號碼。
敖慕麟說,母親突然把他拽住,用很小心的語氣說,“兒子,我有個想法”,她重復了三遍這句話,才說出后面這句,“是不是捐獻一下你父親的遺體?!?/p>
“我當時愣住了,對我來說,完全沒有能力或者決心去做這樣一個決定,我們也是普通人?!?/p>
他沒法判斷母親當時是怎樣的心境,他知道自己必須下這個決定,猶豫著撥通了醫(yī)院的電話。
醫(yī)生告訴敖慕麟,按照正常的流程,是需要家屬去醫(yī)院簽署捐獻遺體同意書的。但在這個特殊時期,沒有辦法當面進行一個這樣的操作。于是讓他手寫了一份同意書。
敖慕麟在白紙上寫下:“同意捐獻遺體作醫(yī)學研究之用”,拍了照片發(fā)給了醫(yī)院。
▲3月29日晚上9點18分,敖慕麟手寫的遺體捐獻同意書。受訪者供圖
“既然母親提出了這個想法,我也知道父親治療了五十多天,醫(yī)院投入了相當大的救治力量,如果能為新冠病毒的研究做一些事情,能挽救回更多的家庭,也是有意義的?!?/p>
過了一會兒,金銀潭醫(yī)院南樓五病區(qū)主任夏家安特意打來電話說,“謝謝你們的大義?!?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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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他是那么好的一個人啊,知道也一定會同意的”
過去的一年,是敖慕麟上大學以后和父親相處最長的一段時間。去年,他辭去了在香港的工作,回到了武漢。父子倆每天早上一起出去過早(武漢方言:吃早餐),傍晚下樓一起遛狗,一家三口去東湖邊散步,周末一起去看望86歲的奶奶。
敖慕麟說,父親是一家裝飾公司的安全監(jiān)理,負責施工安全方面的一些事情。早年也在工廠和基層政府部門工作過,不少同事和父親是幾十年的好朋友。近幾年,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一起在工廠工作的工友重聚,活動都是由父親張羅的,他頭腦靈活,一兩句話就逗得人哈哈大笑。
妻子莊建文性子急,總嫌丈夫做事磨蹭。敖慕麟說,父親雖然不太勤快,但一做起事來就要做個仔細。餃子皮要褶皺分明,水盆也要擦個锃亮。
家里的陽臺上養(yǎng)著花花草草,都是敖醒吾的寶貝,他平時會積肥,把淘米水這些積攢起來,做花草的肥料。年前敖慕麟和父親一起去花鳥市場,買了蘭花、臘梅、水仙,敖醒吾喜歡家里看起來有生機,滿眼都是綠色。
▲敖醒吾養(yǎng)的梅花,他喜歡家里充滿綠色,看起來有生機。受訪者供圖
每天傍晚,敖醒吾都會帶著“中秋”下樓玩?!爸星铩笔且恢惶┑先?,在三年前的中秋節(jié)來到家里,和敖慕麟同一天生日。樓下有它的小伙伴們,好幾只都是鄰居王阿姨和梅阿姨收養(yǎng)的流浪狗。
在王阿姨眼里,敖醒吾是個熱心腸,平時哪只狗生病了、需要打疫苗,無論多遠,都是他開車送到寵物醫(yī)院。鄰居間有些小摩擦、小矛盾,誰家關系緊張了,他會借機幫著調解。哪家有急事要去辦,他也會主動開車送他們去。
“他是那么好的一個人啊”,提起敖醒吾,幾個老鄰居都是這樣的感慨,“他口頭總掛著慕麟,慕麟,后來我們才知道,是最令他驕傲的兒子?!?/p>
王偉偉是敖醒吾二十多年的老友,他說敖醒吾一直像個老大哥一樣照顧他。敖醒吾是個駕齡有將近四十年的老司機,幾個人常常一起自駕去旅游,神農架、恩施這些地方都開車去過,最遠一次開車去過浙江的普陀山?!八_車好,一般開頭車,負責帶路,本來五月我們還計劃著再去一次普陀山,也沒機會了?!蓖鮽フf,敖醒吾把什么事情都看得很淡,唯一的執(zhí)念就是兒子的婚姻大事,他常說“三十多歲的人了,也該成家了。”
▲家里的小狗“中秋”和敖慕麟是同一天生日,父親生前每天傍晚都帶著“中秋”下樓玩。新京報記者 解蕾攝
敖醒吾去世后,敖慕麟去找了父親平時去的修理廠,給車換了機油、剎車油和輪胎,用抹布把車認真地擦了一遍。車平時都是父親保養(yǎng)的,這是他第一次去做這件事。
在敖慕麟印象中,父親從來都沒有過愁眉苦臉或者悲傷難抑,他覺得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解決。之前敖慕麟有一段時間遇到困難,“現在想想是天都快塌下來了的那種感覺。”但是父親跟他說,“你真的不要擔心,會過去的,肯定會過去?!?/p>
捐獻父親遺體的事情,親戚沒有多說什么。一個一直在醫(yī)院拍攝的攝影師跟敖慕麟說,自己在醫(yī)院待了這么久,知道捐獻遺體這件事對于新冠病毒研究來說有多么重要,但對于家人來說,又有多么艱難,“你們很偉大”。
敖慕麟說,他不能設想父親如果當時清醒,會怎么做。但從他心里覺得,如果是父親的話,他一定會同意去捐獻遺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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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?guī)湍汩_車,路線我也熟”
就像以往敖醒吾總會無條件支持兒子一樣,這次疫情中,敖醒吾也主動擔任起司機,開車載著兒子做采訪。
1月23日,武漢“封城”后,鳳凰衛(wèi)視前同事聯系到敖慕麟,希望他作為特約記者,為外界報道武漢一線的情況。敖慕麟曾在香港工作和生活了將近10年,在鳳凰衛(wèi)視做過港聞記者,在鳳凰衛(wèi)視資訊臺擔任過新聞主編一職。2016年離開鳳凰衛(wèi)視后,先后做過互聯網體育傳媒和企業(yè)公關的工作。
▲1月23日,武漢“封城”后, 交通不便,父親主動當起司機,每天開車載敖慕麟做報道。劉義農攝
三年之后再擔任記者,他知道這次采訪的風險,也希望能盡力把武漢真實的狀況傳遞出去。他跟父親說,“我可能照應不過來,需要采訪,需要拍攝?!?/p>
“我?guī)湍汩_車,路線我也熟。” 敖醒吾沒有猶豫。
除夕夜,武漢下著很大的雨,空氣里沁著一種滲透到骨頭里的濕冷。當時連接江岸區(qū)和武昌區(qū)的長江隧道已經關閉,路上沒有人,偶爾有車輛飛速駛過。敖慕麟站在武漢大道的一個天橋上,打著雨傘做現場報道。敖醒吾在另一條路上停車等著,拍攝結束后,回到家吃了一頓簡單的年夜飯,敖慕麟就又去房間忙著做新聞連線。
1月26日夜,莊建文開始發(fā)熱,凌晨,敖慕麟也開始低燒。當時武漢醫(yī)療資源十分緊張,幾乎所有醫(yī)院的發(fā)熱門診都處于超負荷狀態(tài),他們不敢貿然去醫(yī)院,擔心交叉感染的風險更大,于是決定在家先自我隔離,由父親負責一日三餐。直到28日,敖醒吾也開始發(fā)熱,并伴有肌肉酸痛和全身乏力的癥狀。一家三口都出現了癥狀,敖慕麟有些緊張和擔憂。
1月29日,他們在武漢市第三醫(yī)院光谷院區(qū)做了CT檢查,結果顯示,敖醒吾、莊建文均雙肺感染,敖慕麟單肺感染,敖醒吾各項指標都不是太好。
怎么感染的,在哪里感染的,敖慕麟完全不知道。他試圖回想接觸過的人,但沒有任何頭緒。
從前線記者變成了一個感染者,敖慕麟說自己就是武漢市一個普通的市民,“找不到做核酸檢測的地方,拿不到床位,無法安排你最親的親人去救治,這是很痛苦、很無助的一個狀況?!?/p>
在同事和朋友的幫助下,敖慕麟的求助信息開始在社交平臺被大量轉發(fā)?!笆桌錆h一線記者一家被感染”的信息出現在網絡各個角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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沒能等來團圓飯,沒能等到全家福
2月3日,敖醒吾被金銀潭醫(yī)院收治。敖慕麟和母親癥狀較輕,醫(yī)生開了兩周的抗生素和相關的藥品,讓他們進行居家隔離治療。
當天下午,他們在病區(qū)的門口準備入院,敖醒吾拎著住院的東西站在門口等,當時他的呼吸已經有些困難,站了一會都站不住。
病區(qū)是封閉式管理,門窗都緊閉著,周圍一片漆黑。等了10多分鐘,護士開門,有一縷光照進來。敖醒吾就拎著他的東西緩緩地走進病區(qū)。敖慕麟沖著父親說,“你好好接受治療,很快就會好?!?/p>
▲3月22日,母親生日當天,敖慕麟接到醫(yī)院電話,去醫(yī)院為父親送護理墊。新京報記者海陽 攝
敖醒吾點了點頭,沒有力氣說話,笑著進去了,“他一向堅強樂觀,也知道這一行雖然兇險,但一定會挺過來的?!卑侥谨牖貞洝?/p>
但沒有想到,那就是他和父親的最后一面。
敖醒吾從入院后情況就不是太好。2月中旬,病情惡化,進入到ICU里面接受插管,幾天后戴上人工肺。
2月18日,進ICU的第二天,是敖醒吾59歲生日。敖慕麟打電話到病房拜托護士能代家人跟他說一句生日快樂。
3月22日,母親的生日,敖慕麟在家里做了一條鱸魚,是年夜飯以來最豐盛的一餐。他用手機錄了一段視頻,告訴父親“爸爸你很棒,你已經在重癥室待了四十多天了,已經看到希望了。我們都在等你,等你好了,我們回家,把你和媽媽的生日一起補過。”他把手機和一張留言字條隨防護物資一起交給護士。他說自己每天都給父親發(fā)微信,雖然收不到回復,但也是一種寄托。
▲3月14日,母親生日前,敖慕麟用手機錄了段視頻,連同護理物資一起送到醫(yī)院,希望醫(yī)護人員能放給父親聽。受訪者供圖
七天后,敖醒吾離開了。沒能等來團圓飯,沒能等到全家福。
3月30日一早,敖慕麟和母親去家附近的花店買了一盆菊花,沿街找了很久,終于找到了一家店鋪做了一張父親的照片,放在家里,進行了一個簡單的緬懷儀式。
敖醒吾平時不喜歡拍照,最近的一張全家福也是十年前,敖慕麟還在讀大學時一家人照的。
3月31日下午,敖慕麟去醫(yī)院領取父親的遺物。一個錢包,一部手機、一個盒子和一個充電器,那就是父親留下的全部。
一輛黑色的殯儀館的車過來了。在同一出口的另一側,是一輛白色的救護車,閃爍著燈,正等著轉運病人?!斑@邊一個生命已經逝去了,另一邊一個生命還在等待搶救。”敖慕麟說,這個畫面他印象很深。
▲4月13日,敖慕麟開車載母親去做公證。這輛車是父親開了七年的車。新京報記者吳琪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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希望自己像父親一樣樂觀和堅強
四月二日,時隔五十六天,在蔡甸區(qū)的一個殯儀館外,敖慕麟終于又見到了父親。他小心翼翼地把骨灰捧在手里,沉甸甸的。
簽字,按手印,戴手套,消毒,幾乎沒人排隊。陵園只允許五位親屬進入園區(qū)。這是新開放的區(qū)域,里面的位子都被選定,但墓碑都還沒有立起。幾處墓前,家屬已經離開,紙錢的青煙還未散盡。
出大廳轉彎,就是敖慕麟爺爺的墓地,這位置是當年父親選定的。如今,父親也安葬在這片陵園里。
四月四日,國家哀悼日。十點鳴笛的時候,敖慕麟和母親正在去市場的路上,他按響車的喇叭,那天天氣很好,陽光透過車玻璃,照著他眼角的淚。
回到家,母親做了一條鱸魚,按照武漢的風俗,是對父親的一個紀念。
現在每天傍晚,帶“中秋”下樓放風的任務落到了敖慕麟和母親身上?!爸星铩钡拿呀涢L得很長,在家里的時候,它就依偎在自己的老窩里——父親常坐的躺椅旁邊,疫情期間在家隔離時,它一直陪著父親。有時候它看起來也有些落寞,敖慕麟會問它,“中秋,你是想爸爸了嗎?!?/p>
▲現在每天, “中秋”仍舊依偎在自己的老窩里——父親常坐的躺椅旁邊,疫情期間在家隔離時,它一直陪著父親。受訪者供圖
現在每天出來進去,敖慕麟幾乎時時刻刻都挽著母親。幾天前,他和母親一起去營業(yè)廳把父親用了二十多年的手機號保留了下來,“父親從來沒換過手機號,是一種紀念,他的一個符號?!币院?,他也想把手機號轉到自己名下使用,以另一種方式延續(xù)父親的生命。
未來,敖慕麟想繼續(xù)留在武漢,“為我的家鄉(xiāng),為這座城市日后的發(fā)展做出一些貢獻。”他希望自己像父親一樣樂觀和堅強。照顧好母親,成了他今后最大的一個責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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值班編輯 一碗魚 吾彥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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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感覺老師還是蠻好的,上次分手都特別難過,后來聽了情感調解之后,我也很快走出來了
被拉黑了,還有希望么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