夫妻是愛人,更多的時候會變成仇人,相互怨懟。有人在無限冷漠和給對方使絆子中度過婚姻,只是未曾分離。
日常畫面
在我的印象里,外公外婆有二十年不肯和對方說話了。
但他們經(jīng)常去孩子家告對方的狀。類似的記憶太多了,隨便找出一天。比如這個夏天的清晨,外公嘭嘭嘭敲我家的門。我媽剛開門,外公就憤怒地宣布,“叫她(外婆)收斂一點,不然,我是要不行她的?!薄安恍姓l”在我們方言里,是要對誰不客氣的意思。
我媽不為所動,只默默把他迎進來。我遞給他一杯茶,請他先消消氣,坐下說。他只小小抿了一口。就站起來,高昂著頭顱,一邊噴氣一邊歷數(shù)外婆這段時間又干了什么壞事,邊說邊背著手呼呼地走來走去,好像僅憑一張嘴并不足以傾倒那么多憤怒。
都是雞零狗碎。“統(tǒng)共就那么寬的過道,她非得搬個小板凳坐那里把路擋得死死的,我咋過去,飛?“好幾次橫沖直撞險些把我撞倒,我這腿本來就有鋼釘走路不利索,把我撞壞了還不是給你們添負(fù)擔(dān)?”“面上會跟你們裝個可憐,沒人時候就想方設(shè)法給我顏色看?!?/p>
外公的聲音鏗鏘有力,眼神堅定,一副戰(zhàn)斗姿態(tài)。說到關(guān)鍵問題時,還會稍微停頓一下,點一點頭,意為強調(diào)。
我和我媽乖乖地坐著聽,邊聽邊走神。老媽偷偷和我說,你看他像不像詩朗誦。我不敢笑。
他們的婚姻
我一直覺得,外公外婆只是一起度過了一生,從來沒對彼此有過什么好感,更別說相愛了。從我有記憶他們就開始彼此告狀,那就像電視劇定點播出一樣穩(wěn)定,綿延至今(其實我很想拿柯南舉例,卻意識到連它都大結(jié)局了)。如果太長時間沒鬧出事端,我們反而不放心。
應(yīng)當(dāng)說,作為聽眾,我媽遠(yuǎn)遠(yuǎn)不如我合格,我總覺得她有點入戲太深,她總是在外公氣急敗壞或外婆淚眼婆娑這種極不恰當(dāng)?shù)臅r候暴起,質(zhì)問,“你們當(dāng)初為啥不和他離婚!”外婆心情好時,有時笑我媽像頭蠻牛,完全繼承了外公的脾氣。老媽聽到這話也發(fā)飆:“我怎么能像我爸!”
我的媽媽在這個問題上十分激烈,她對外公外婆不離婚這件事永遠(yuǎn)耿耿于懷。相比之下,我是一個保守男孩。經(jīng)常耐心地安撫她:在二老那個年代,離婚是會被戳脊梁骨的?,F(xiàn)在年紀(jì)大了,再離婚,他們會覺得讓子女很沒有面子吧。但這么說會讓她把槍口調(diào)轉(zhuǎn)給我,“誰要她的面子?”
外公外婆是那個年代標(biāo)準(zhǔn)的包辦婚姻,結(jié)婚之前,他們并不相識。兩個人之間,外婆稍微開朗一點,有時跟我講起年輕時文工團的歲月,樣板戲縣里就數(shù)她跳的最好,好多帥小伙追求她。但是外婆的父親就偏偏選了我外公,因為我外公家庭成分好,自己文化也高??蛇@場婚姻的結(jié)局是“文化高”的外公根本看不上外婆。
老媽是個有童年陰影的人。年輕的時候,外公外婆就是一對冷漠夫妻,這種冷漠投射到家庭關(guān)系里,也不太可能是靠譜的父母。外公就和現(xiàn)在一樣,十分熱衷于把錢送給騙子,不講理又不著家;外婆是懶,她幾乎不做家務(wù),做一頓飯兩三個小時。我媽揣測,他們是把照顧孩子的精力全花在內(nèi)耗上了。比如一件小事他們誰也不管,好像誰管誰就輸了一樣??鋸埖囊淮?,家里養(yǎng)的牛跑進屋子,自由地拉屎,直至地上積了半米厚的牛糞,冒著熱氣。
沒辦法,我媽很小就靠自己。三年級背著比自己重的糧食到集鎮(zhèn)上賣,家里生活費沒了,她一個小孩子得自己去和親戚借錢。養(yǎng)豬這種活兒也是她的,在外婆手下骨瘦嶙峋的豬在她手下又肥又壯。我很能理解為什么他們的婚姻問題一定會挑起我媽的怒火。
私下里,我覺得外公責(zé)任好像要大一點。外公極其驕傲,絕對不會承認(rèn)自己的錯誤,更容不得別人說他。我的童年記憶其實已經(jīng)很模糊了,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件事,外公不知出于什么離奇想法,借了十幾萬,買回一個所謂新加坡富豪的收藏品。這么驚人的受騙一時讓家里財政陷入危局,就這樣他都不讓人說。家人提一句,他就罵回來,“誰賣給我寶貝,誰就是我的親人?!?/p>
我聽說,他在文革中受過傷,被包括自家親戚在內(nèi)的人拉上臺批斗。那是遙遠(yuǎn)的故事了,我不知道這些痕跡和他這么不講理有沒有關(guān)系。我們認(rèn)識的只是現(xiàn)在的他。
在兩個人的關(guān)系模式里,外公的角色是破壞者,外婆是指控者。外婆無比清晰地記著外公的每一件“惡行”。這些我媽全都會背,我也是。比如外婆剛生完大舅大姨沒多久,外公就要她去地里掙工分;比如外公的兄弟姐妹一個比一個壞,都對外婆不好,關(guān)鍵外公也從來沒有維護過她。還有,外婆當(dāng)初根本不喜歡外公,嫁給他完全是家里安排。每次,說到最后,外婆一定會開始抹眼淚。
每一個家庭成員,都曾試圖調(diào)節(jié)兩個老人的關(guān)系,好話說盡卻毫無作用。一般來說,兩個老人一個人在客廳,一個人在自己房間,同時和兩個人說話是不可能的,那個勉強能夠?qū)υ挼娜艘话闶峭馄拧2还苣阏f什么,到最后外婆都會冒出一句,我是活不過今年啦。我們連忙勸慰,你身體越來越好,怎么說這喪氣話,外婆用手往外公房間指一指,聲調(diào)刻意提高,被他氣的!我外公有時裝作沒聽見,有時直接咆哮:滾!到此為止。
一度,兩個老人也嘗試過分居。先是外婆住在大姨家,可沒一個月就說想回去。于是換了外公去大姨家,結(jié)果外公也嚷嚷,房本上寫著我的名字,憑啥要讓給她?我覺得他們都想把家據(jù)為己有,被擠走的應(yīng)該是對方。有點像姜文《讓子彈飛》里的臺詞,“沒有你,對我很重要?!?
從任何地方看,他們都不怎么像夫妻,更像仇人。有一次,家里人討論兩位老人以后葬在哪兒。外婆聽見了,發(fā)出巨大到嚇人一跳的咆哮:“活著都要永遠(yuǎn)地受他的折磨,死了還把我和他綁在一起!”
有過一次可能的轉(zhuǎn)機,外公外婆居住的老城區(qū)一度傳言拆遷,如果多要一套房子,兩個老人就可以分開住。我們當(dāng)時很盼望這件事,想著說不準(zhǔn)距離產(chǎn)生美。但拆遷后來就默默地沒消息了,我們一開始都不忍心告訴他們。
圖 | 家鄉(xiāng)街景作為孫子的覺悟
大學(xué)之前,我假期住在外公外婆家,被他們拿來當(dāng)傳聲筒。房間那么小,其實他們說話彼此都能聽見,但一定要在我這兒轉(zhuǎn)一遍,這很尷尬。我覺得我就像個特務(wù)一樣。
他們給對方的稱號是“那個人”。我們每天重復(fù)著相同對話,外公在客廳喊我,“叫那個人把廚房讓出來我要用廚房?!蓖馄旁趶N房喊:“叫那個人給我錢,我要看病買藥。”躲在自己房間也不行,他們會直接進我房間,向我打探消息:那個人起來沒,那個人在跟誰打電話在講什么,那個人剛才出門你知道他(她)去哪嗎?
印象中他們倆僅有的一次“當(dāng)面”對話,是我買了一包辣條回家,分給他們嘗一嘗,外公說味道還行,外婆主動把這句話接過來反駁,說鹽好像有點放多了。就那一次。
即使小時候的我,也覺得外公外婆給對方使的絆子十分幼稚。比如看電視,外婆想看孫紅雷,外公要看海峽兩岸。家里外公更強勢,掌控著遙控器,外婆就趁外公睡著時把遙控器藏進上鎖的柜子里,歡快地等待外公第二天抓狂的樣子;外公知道外婆傍晚有去河堤散步的習(xí)慣,他就早早坐在門口泡腳,椅子和身子牢牢把門堵住。他們從不說話,外婆也不肯開口說你讓開,就干等,天黑了,她也不敢出門了。
外人看來,這種斗氣有點打情罵俏的感覺。但是作為局內(nèi)人的我深深明白他們真的只是想傷害彼此,只不過,在他們的生活經(jīng)驗里,也就只有那些手段了。也有嚴(yán)重的時候,外婆故意在外公的必經(jīng)之路上灑水,讓外公摔跤。我們發(fā)現(xiàn)了心有余悸,高齡老人摔一跤萬一骨折呢?
很長一段時間,我很難想象,我不在的時候外公外婆到底怎么說話。我猜他們那只名叫妞妞的小狗起了點作用。他們討厭彼此,但都很愛妞妞,把它當(dāng)娃兒寵。妞妞會跑到兩個房間里,分別挨近他們的膝頭,歪著耳朵平等地傾聽他們說對方的壞話,我猜這種可愛多少能緩解一點家里的氣氛。兩年前,妞妞老死了。從他們的告狀頻率來看,我的猜測很對。
這個畫面在我的記憶里足以概括童年。外婆坐在門檻,一只手端著一碗飯,嘴角總是粘著一粒米,邊吃邊對著空氣數(shù)落外公的不是,妞妞趴在地上聽。外公呢,外公他不知道在哪里。長大后的我也漸漸明白戀愛這件事,我覺得哪怕他們天天吵架,都說明還把對方放在眼里,有和好的欲望??伤麄兊臓顟B(tài)是絕對的冷漠,里面還有一種革命斗爭思維,拼命向親人舉證,一定要把對方斗倒。我曾以為他們一輩子只能這樣了。
圖|外公外婆的小狗妞妞
暫時依靠
疫情突如其來,轉(zhuǎn)瞬全城戒嚴(yán)。這是從未有過的情況,我們無法去外公外婆家,他們也無法來我們家。我不知道他們在七十平的房間里如何面對彼此。
戒嚴(yán)緩解,我們立刻去探望,竟然發(fā)現(xiàn)外公開始照顧外婆了。
那時外婆正生著病。吃飯的時候,外公會把飯端到她面前,粗聲粗氣地說:“吃飯!”又或者把藥倒在手心,在她眼前晃一晃,“吃藥!”生病的虛弱好像也讓外婆放軟了情緒,她不計較態(tài)度,眼巴巴地注視著外公的一切行動,好像外公是一個特別重要的人。有次外公和我爸談什么事,可能有點凝重,外婆以為是出了什么大事,忙問“咋啦咋啦”,外公用他始終如一的粗暴喊回去,“不關(guān)你的事兒!”外婆嘆一口氣,小聲念叨“不想說就算了”。
可惜外婆的病很快就好了(“可惜”這個詞好像有點問題?但是好吧),外公又恢復(fù)到終日氣鼓鼓的狀態(tài),那點溫情像水滴蒸發(fā)一樣迅速消失干凈。作為一個公平的旁觀者,我覺得這是沒辦法的事情,他們倆隔不久一定會有一場戲。
就像這一次,外公又花了八千塊買了一大紙箱的假藥,每天津津有味地吃。外婆罕見地沒抱怨花錢,可能是小病初愈,也想跟著吃點藥鞏固一下。外公起初不讓,耐不住外婆反復(fù)求,還是給她吃了??梢坏┏粤送夤乃?,就得按照他的規(guī)矩來,外公給外婆制定了一個十分詳盡的服藥計劃,外婆就不情愿了,給我媽打電話說外公要用假藥毒她。外公對此暴跳如雷。
我想起有一次我和外公在河邊散步,聊起外婆。外公又說,你外婆那個人,總是會把自己塑造成一個人間最可憐的形象,拉攏你們所有人去和她站在一起。我乘勢問他,那你有想過和外婆好好過嗎。外公說,誰不想有一個美滿的家庭呢。悠長一聲嘆息。
我覺得,外公外婆其實都想好好過日子(誰會想天天吵架呢?)但他們的性子就是過不去。而且,二十年的冷漠婚姻積累了太多矛盾,它們散布在回憶里,兩個人發(fā)生任何一件小事,都會牽動更多相似的事,于是憤怒就會滾雪球。他們每一次矛盾在外人看來都是那么不值得。但兩個人一輩子陷在里面。
圖|家鄉(xiāng)街景日子還長
今年,外婆的身體急轉(zhuǎn)直下,住院治療一番之后,手落下發(fā)抖的毛病。但兩個老人的關(guān)系明顯向好,外公似乎習(xí)慣了照顧外婆,外婆和我媽打電話數(shù)落外公時,也不再越說越燃,只是平靜地絮絮叨叨,像是在分享生活中的瑣碎。她還會在吃飯的時候,顫顫巍巍地給外公夾肉。
家人小心翼翼地保護著這個轉(zhuǎn)變。飯桌上,我爸夸外公把外婆照顧的真好,外公撇著嘴說,“責(zé)任嘛!”我們連聲鼓勵,希望能保持住他的積極性。集體忽略了他正在炫耀他為外婆買的一千塊一顆的“救命丸”。
那一刻,我突然感覺,外公外婆可能一輩子沒當(dāng)過“夫妻”,但現(xiàn)在,他們不知不覺變成了彼此的“老伴”。
以前,我一直覺得兩個老人是在較著勁兒比賽誰更長壽,外公一直買電視上的假藥吃,外婆使勁吃肉,說吃肉有力氣。兩個老人都想熬到對方后面?,F(xiàn)在看來,外婆更可能第一個退場,但外公一點也不想看到這個結(jié)果。
今年過年,吃完年夜飯,老媽給外公外婆發(fā)紅包。外公把錢掏出來再添了一百塞給我。外婆也想學(xué),但她手抖,找不準(zhǔn)紅包的封口,用蠻力撕開,里面的錢也跟著一撕兩半。
條件反射地,我媽想要責(zé)怪外婆,卻被外公搶先責(zé)怪。“哎!不就是幾張錢嗎?本來你媽精神就不好,嚇?biāo)陕铩保D(zhuǎn)臉安慰外婆:“銀行可以換的,沒多大點事兒”。外婆表情恍惚著,將信將疑,又微笑了。
過了一會兒,外公去陽臺摘臘肉,我媽指了指他的背影,問外婆,“還說他是美國人嗎”(以前,外婆總是叫外公美國人,在她的語言體系里,那是罵人的話)。外婆趕緊擺擺手,“我可沒說過,你別污蔑我?!闭f完自己也不好意思,扭過頭笑。
我沒那么樂觀,我想,其他親人也一樣。多年堅冰不可能輕易融化,但冰層之下,我看到一些從未有過的東西隱隱流動?;蛟S,它并不能稱之為感情,只是一種依靠??赡苓@就是命運吧,兩個“仇人”填補了彼此生命里的空白。他們終究都會在某一天死去,可在這之前,他們還有很多日子要過。
— END —
撰文 | 張梟
編輯 | 林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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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朋友咨詢過,還真的挽回了愛情,現(xiàn)在兩人已經(jīng)結(jié)婚了
老師,可以咨詢下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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