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鄉(xiāng)趣鄉(xiāng)愁」娘的菜園

□ 聞思哲

在我的記憶中，娘先后種過三塊菜園。

第一塊菜園，是在自家的院子里。我印象中就在小西屋的廢墟上。那時候應(yīng)當(dāng)是1974年后吧，我們家建起了一棟新房子，坐北向南，在整個院子的東北方向。那時候我們家走的是東南門，門口朝東，出門后往南不到10米，有個東西向胡同與南北向胡同的十字交叉，由此往南可以走到村南頭，往東可以走到大街，這是村里南北向的主路，往西過幾戶人家可以到村西頭。

西屋的根基（老家叫根腳）還在，恰好圍起來一塊長方形的菜地，土好像用的就是老房子的土坯（老家叫屋殼郎，煙熏火燎了幾十年，娘說這樣的地勁大）搞碎加上水焚開的。簡單的一塊小地，隨著四季的不同，種不同的品種，黃瓜、辣椒、西紅柿、蕓豆、豆角、茄子、菠菜、小白菜、小蔥、韭菜、香菜（老家叫芫荽，其實芫荽反而是它的學(xué)名）等等，那邊唱罷我登場，這種菜下沒了（過季了的意思），那邊新芽又出來了。雖然這些都是平常的農(nóng)家菜，卻為整個院子平添了不少生機，也為我們家的食譜增加了不少品種。

記憶最深的是拌咸菜吃。夏天放假在家，睡了一個午覺起來，感覺餓了，就拿個盆子走到菜地里，摘一根頂花帶刺的黃瓜，摘幾個尖尖細(xì)長的辣椒，再拔幾棵香菜，從井里提上一桶冰冷清澈的井水，洗巴洗巴，加上一根從咸菜缸里撈出來的胡蘿卜咸菜，放在菜板子上叮叮當(dāng)當(dāng)一陣猛剁，直到剁碎，放到一個大碗里，放上鹽、醬油、醋，再滴上幾滴香油，使勁地攪拌，很快一碗色香味俱全、紅的紅、綠的綠、辣的辣、脆的脆、香的香、咸的咸的小菜做成了。一般這樣的一碗咸菜，我怎么也得吃下幾個煎餅。那時候我能吃辣椒，越辣越好，吃完這一碗，汗水也就出透了，怎一個爽字了得，怎一個痛快了得，簡直是暢快淋漓?；蚯∮幸唤z風(fēng)吹過，真有蘇軾“一點浩然氣，千里快哉風(fēng)”的之感。

那時候爸爸和娘也交代我和兩個妹妹一些小活，比如菜地有草了，得拔拔。地干了，得澆澆水。我們干得挺賣勁，但也出了一次險情。緊挨著菜地的南面，有一口轆轤水井。有一天，父母讓我們把地澆澆，我和大妹妹就奉命擰水（各位不在30年前農(nóng)村生活過的可能不知道，那時候的井一般都是轆轤井，所謂轆轤，是一種取水的工具，木制的圓桶狀，套在一根木軸上，一根長長的粗繩子纏繞在轆轤上，繩子盡頭掛著水桶，轆轤上固定著一個把，我們叫轆轤把，一般也是較粗的樹枝子做的，像四分之一圓的樣子，順時針轉(zhuǎn)動這個把，繩子就一圈圈地纏到轆轤上，水桶也就慢慢地從井底升起來了，反之，水桶則下到井底，這種裝置類似于一個起重機，轉(zhuǎn)轆轤把的樣子像擰什么東西，所以叫擰水）。按說這活也沒有技術(shù)含量，也不會有什么危險，可恰恰出了狀況。一桶水快露出井口的時候，就聽咔吧一聲巨響，轆轤把斷了，一桶水拽著井繩帶著轆轤反轉(zhuǎn)，嘎啦嘎啦響著很快到了井底，我和妹妹嚇得閃到一旁緊貼著墻壁站著，大氣也不敢出。那天恰好父親在家，他聽到響聲就知不好，從北屋里大吼一聲一步跳了出來，我們恰好在他的視角盲區(qū)，他沒有看到我倆，以為被轆轤打進(jìn)井里了，三步兩步就跑到井前，邊跑邊喊著我的名字，一到井邊，看到我倆靠在墻壁，一把把我們摟過來，說嚇煞我了，嚇煞我了，沒事就好，沒事就好，別害怕，別害怕。說老實話，那時候大人們脾氣都不好，父親也是一點就爆，急了就用鞋底抽我們，特別是抽我。這一刻，在父親的懷抱里，在他生怕我們出事的那一聲聲著急的呼喊里，在他輕輕拍著我們的動作里，在安撫我們的輕聲里，傳達(dá)了多少寬厚、踏實、安全和溫情。父親經(jīng)常說，親不是裝的。我們老家說，打是親，罵是愛，不打不罵是一害。這一時刻，確實讓我們認(rèn)識到父親心底里對我們的愛。男人表達(dá)的方式不一樣。

娘的第二塊菜園就到了村南頭了，時間大概是1986年前后，應(yīng)當(dāng)是種了10年左右。這個菜地就是真的菜園子，得有兩畝左右。農(nóng)村有句話，叫作1畝園10畝田，就是說種1畝菜收益相當(dāng)于種10畝莊稼，所以在解決了溫飽之后，種菜也是一項不錯的選擇。那時候我也開始有點思想了，想著如果是讓我來做村里書記的話，我要組織一部分人種菜，一部分人搞副業(yè)，比如我父親他們，一部分人去搞養(yǎng)殖，一部分人老人織網(wǎng)子編筐子，各得其所，很快村子就能紅火起來。可惜我上了中專參加了工作，這個夢想終成一夢了。

娘一開始是種大田的菜，到了1986年左右學(xué)習(xí)壽光種大棚菜。這時候村里許多人持了懷疑的眼光，但娘就是不服輸、要強的性格，說人家壽光人都能弄得了，咱又不比人家少胳膊少腿，怎么就搞不了呢。說干就干，立馬行動，娘是親自帶隊，帶著人到壽光學(xué)習(xí)，還請了壽光師傅；帶人到張店火車站去買長竹竿、細(xì)竹竿，長的用來架棚，細(xì)的用來扎菜架子；到齊魯石化去進(jìn)寬幅塑料布，罩棚用的；去東營去買葦箔（蘆葦編成的簾子，可以蓋屋頂、鋪床或者當(dāng)窗簾門簾用）和草氈子，蓋在塑料布上保暖……三鼓搗兩鼓搗，還真讓我娘把大棚搞成了。不過，種大棚菜是個辛苦活，也是個技術(shù)活。冬天太陽升起來，就要爬到棚上去拉起草苫子，傍晚太陽快落下的時候，再放下來。大棚里面種的菜，溫度高了不行，低了不行，還經(jīng)常地生病生災(zāi)。人在大棚里干活也不易，穿多了出汗，穿少了凍著。最要命的是，菜種出來了，還有個銷路問題，賣出去賣不出去又是另一回事。我清楚地記得，有一年娘種的是油菜，大豐收，我和爸爸拉了一地排車興奮地朝城里走，一路上盤算著多少錢一斤能賣多少錢。結(jié)果到了城里，看的人多，買的人少，心是越來越冷，連買帶送才總算賣完，真是興沖沖而來敗著興而歸。

娘的大棚種過黃瓜、種過小油菜，還種過小西瓜。黃瓜和小油菜是春節(jié)前上市的，小西瓜是五一前后上市，都是稀罕物。老實說，娘種出來的東西都是好東西，黃瓜不大不小，有花有刺，一看就知道脆；小油菜根部白嫩嫩的、葉子綠油油的，一看就知道好；小西瓜更神奇了，比排球還要小，不用刀切，刀尖往西瓜皮上一放，“嚓”的一聲，西瓜立即就裂開。因為是返季節(jié)的，這些東西市場上并不多見，但是真正能夠買得起的也沒有多少人。娘那時候經(jīng)常到周村走街串巷去賣，趕上不對勁，一天也賣不了多少。但是娘對這些似乎不太在乎，也影響不了她的情緒，或者影響了也不想傳染我們。每到春節(jié)，她總是說，咱家種大棚，你的那些辦公室同事沒少幫忙，你一定要給人家送點菜去，表達(dá)下心意。那時候確實也是，托我的同事買化肥啥的，人家?guī)兔Σ簧?。娘就是這樣的人，人家?guī)瓦^你，她總忘不了人家，而且不管什么時候，給人家的東西還不能差了。娘經(jīng)常告訴我一句話，干什么事心很重要，欠人家情分，心里都過不去。

種大棚期間，有三件事我記憶深刻。第一件是人力難以抗過自然，有一年下大雨，把大棚給泡了；有一年下大雪，把大棚壓塌了，損失巨大。

第二件是，大棚曾經(jīng)寄托著致富的夢想，實際上真正致富很難。有一年娘種了玻璃脆的芹菜，類似于現(xiàn)在青島馬家溝芹菜，掉到地上就會摔碎。有一天晚上我們討論熱烈，睡不著，我跟大妹夫就計算，一畝地可以種多少芹菜，可以掙多少錢，算出來是個不小的數(shù)字，幾萬至十萬吧。娘就說，那成種金子了，快睡吧，哪有那么多好事。事實證明，娘說的是對的。

第三件事就是一件怪事了，嚴(yán)格意義上講，跟大棚菜沒有多少關(guān)系。那些年我們家養(yǎng)了一條黑狗，全身沒有一點雜毛，老黑就喜歡偎著我。我從城里下班回來，它早早地就在家門口等我，有時候會沖出來迎接我。早上起床，一般都是它把我舔醒的。我一聲口哨，不管它在哪里，一會兒就跑到我跟前。到了菜地，它如果亂跑，我說蹲下，它一定乖乖地趴著不動。我記憶中大二還是大一的時候，我元旦沒有回家，那天下大雪了，晚上我做了個夢，夢見我回家了，到了村口，有一只狗咬我，咬住我的褲腿不放，結(jié)果有一個鄰居拿了鐵锨幾下把狗拍死了。等到春節(jié)放假我從省城回到家里，似乎是我的好朋友楊慶友跟我一起回去的，開著大門，沒有聽到狗的動靜。娘見我來了，說快進(jìn)屋，我包水餃給你吃。我坐了一會兒，發(fā)現(xiàn)不對勁，怎么沒看見狗呢？我問娘，娘說狗沒有了。我說什么時候，娘說，元旦那天，正好下雪，狗不知道跑哪去了，再沒有回來。我把我的夢給娘說了，娘也感覺驚奇，說，它跟你親，狗通人性啊。這么多年過去了，有時候我還會想起老黑，想起這個夢，有時候也想去問問那個鄰居，后來想想，終是忍住。

寫到這里的時候，我突然有些斷片，大棚之后娘的生活是怎么過的呢，我竟然想不起來了，他們是靠什么生活的呢，我反復(fù)地回憶，也沒有想起來。那是我再次參加工作之后，結(jié)婚之后，有了孩子之后，一個單位一個單位一個職位一個職位地轉(zhuǎn)換之后，甚至一直到現(xiàn)在的生活路徑。我發(fā)現(xiàn)，在我這些年的時間和空間以及生活、情感、思想里，故鄉(xiāng)和娘在一個若有若無的角落。除了偶爾回家，除了給娘一些錢物以外，我竟然跟娘沒有多少像樣的精神交流。這些年她老人家是怎么過的，她在經(jīng)歷一個什么樣的心路歷程，我竟然如此模糊，如此知之甚少，甚至茫然無知。我向心追問，向外追問，感覺到一種黑洞樣的存在，似乎在吞噬著一種本源本性的感情，在扭曲著既往感情的表達(dá)方式，野蠻地架構(gòu)著一種對事物重要性排列和選擇的體系，其中許多非合理性的東西堂而皇之地以一種合理的理由和借口，別人的，或者別人給我的，或者我給自己找的，來撫平著有關(guān)責(zé)任和心理的不安。這是一種內(nèi)卷嗎？自我的內(nèi)卷？這種回望讓我產(chǎn)生了驚悚已的深深自責(zé)。

娘種的第三個菜園，現(xiàn)在還在種著的。院子里一小塊，主要種的是韭菜，院子外面右首一小塊，是鄰居房子拆遷后留下的空地，一開始鄰居還來種，這兩年也不來種了，娘索性種了起來。同時，娘還有幾個木頭盒子、泡沫盒子里面也裝上了土種起了菜，這個是跟我學(xué)的。我家里西面的曬臺上面積不小，曾經(jīng)我用這種方式辦起了自己的菜園。娘這幾年種菜，除了自己吃外，主要是送給親戚們、鄰居們了。有時候我們回家，娘就給我們準(zhǔn)備一些，說這些菜放心，沒有用農(nóng)藥，種子也是老種子，不是轉(zhuǎn)基因的。今年春節(jié)我回家，娘告訴我，她現(xiàn)在一般不在集上買菜，家里基本夠吃了。偶爾想調(diào)劑下口味，到集市上買也非常小心。她今年種的藍(lán)皮不太好，到市場上買了一個。結(jié)果一個鄰居看見了，就送來了好幾個。娘說，經(jīng)常有人說，老奶奶這里有些新鮮菜，你拿進(jìn)去吃啊。門都沒有進(jìn)，有時候也不知道誰放的。娘說這些的時候，我就在想這種純樸的鄉(xiāng)情，也是娘以心換心的結(jié)果啊。

我工作的單位往東不遠(yuǎn)，就是一個山村。我剛來工作的時候，有一個周末，我同事一道去摘杏。這個地方滿山遍野都是果樹，杏樹尤為多。杏黃的時節(jié)，穿行在這些林子之中可以聞到滿滿的杏的清香。我們幾個在順手牽羊從不同的樹上嘗了不同的杏后，尋了一棵大杏樹摘起杏來。為示我們的真誠，請一位老鄉(xiāng)幫助把這樹的主人請來。很快主人來了，沒有埋怨我們未經(jīng)允許摘杏，反而熱情地與我們一道摘起來，很快就摘了幾大袋子。臨走，我們要付錢，這位老哥卻說，自家種的，要什么錢呢。他說，兄弟，你看這杏園子旁邊空地吧，我使的全是羊糞，自己種的菜，哪天你們自己來看著哪些好就自己來摘，這個吃著放心。我看到有位老鄉(xiāng)家里有蔥，我請他幫我拔點，準(zhǔn)備回家種，問他多少錢的時候，他也一口回絕了。我們幾位同事，一起大發(fā)感慨。我也在想啊，按理說他們與我們相比，是缺錢的是應(yīng)該斤斤計較的，是一毛錢都應(yīng)該看得都很重的，可恰恰是人家這些農(nóng)民，有時候錢在他們心里還真不重要。這種悖反的解釋只能來自于純樸的本性和對銅臭的遠(yuǎn)離，一種感情與感情的交換，一種認(rèn)可和認(rèn)可的對話。

娘種的三塊菜地，第一塊是補貼家用的，少花錢就是掙錢；第二塊是致富用的，以掙錢為目的；第三塊是連吃帶玩的，跟錢沒有半毛關(guān)系。這三塊地，起于庭院，走向大田，又歸于庭院，見證著從溫飽向小康的歷程，更體現(xiàn)著一種吃得上、吃得飽、吃得好、吃得安全的邏輯進(jìn)序。幾塊菜園子，甚至完美地實踐著人們從生理需要到心理需要、自我實現(xiàn)需要的演進(jìn)。社會進(jìn)步到了一定程度，獲得感幸福感安全感和成就感同等重要。

相比較而言，我更喜歡娘現(xiàn)在種的菜園，它是物質(zhì)意義上的，更像是精神層面的，它本身已經(jīng)超越了勞作的意義，它又體現(xiàn)了勞作的全部意義，升華了勞作的全部意義。我想，娘哪是在種菜，她分明是在種著一種性格，一種追求，一種希望，一種夢想，甚至是種她自己。她耕耘呵護(hù)著它，像壘筑一個個燕窩，仿佛如此又煥發(fā)新的吸引和由頭，讓親情友情感情愛情在這里匯聚，也無聲地呼喚、期盼著我們這些小鳥們歸巢。

娘直起腰，手里拿著一把菜，依然明亮的眼神，穿透，遠(yuǎn)眺，鑄成一幅不朽的雕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