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可能是瞎子呢?!?0年前的東莞,離開音樂震耳欲聾的溜冰場,安小蕙附到堂姐身邊,輕聲提醒她說。
姐妹倆說的是身邊的“殺馬特”少年:斜劉海染了顏色,遮住一只眼睛,屬于“視覺系”風(fēng)格。在溜冰場昏暗的燈光下,少年還頗耐看,而且他對安小蕙姐妹感興趣,在巨大的音樂聲中沖她們吼:“我請你們喝奶茶?!?/p>
安小蕙想喝奶茶,可她又覺得少年被劉海遮住的眼睛有異常。出了門,她玩笑似的拍了拍他的頭,那只眼露了出來——確實是半盲的人。安小蕙和堂姐對他再無興趣,一起跑得遠遠。
這時的安小蕙十四五歲,很瘦小,剛學(xué)會在溜冰場與“靚仔”們搭訕。憑著特別的發(fā)型,源源不斷地有男孩請她吃飯、喝奶茶,都是附近的打工青年。
后來,她回到廠里上班去。十年后,安小蕙出現(xiàn)在紀導(dǎo)演李一凡的紀錄片《殺馬特,我愛你》里。李一凡說,一開始以為“殺馬特”是倔強的嬉皮士,后來發(fā)現(xiàn)只是年輕工人疲憊時的消遣。他們都是他以前沒拍成的留守兒童。
在3塊錢一晚的溜冰場內(nèi)外,“殺馬特”們喝酒、打架、找男女朋友。等到次日天亮,多數(shù)人會把尖聳的頭發(fā)放倒,洗軟,回到流水線做沉默的打工人。被夸張打扮和機械的重復(fù)勞作包裹住的,是他們各自的傷心。
殺馬特青年。受訪者供圖等在工廠門口的女孩“我們對‘殺馬特’有理解上的誤區(qū)。”李一凡對記者說,“他們不是每天都頂著那種頭發(fā)的……只有周末去溜冰場,才吹那種頭型?!?/p>
廣東燠熱,如果不持續(xù)地噴大量發(fā)膠,堅硬的發(fā)型很快就倒塌了。生產(chǎn)繁忙的時候,很多“殺馬特”每個月只有一天休息,他們平時只是披著長發(fā)。
殺馬特青年。 受訪者供圖“第一年去,做服裝廠是最累的,他*的,下午五點多開始上班上到第二天七點半,他*的,到了凌晨一兩點鐘很困的……”在李一凡的鏡頭前,一位“殺馬特”說道。李一凡發(fā)現(xiàn),玩起“殺馬特”以后,一些年輕工人變得對掙錢不上心,“房子車子的事情就都不去想了” 。
他的理解是,年輕一輩的農(nóng)民工不像他們的父母那樣有明確目標——掙錢在老家蓋房子,讓兒子娶媳婦。他們十多歲出來打工,沒有孩子,跨越階層顯得遙不可及。
“我堂姐就是老二,她有個弟,有個哥,她被折磨得好慘的?!卑残∞τ浾哒f。她在廣東惠州學(xué)會玩“殺馬特”,后來到東莞投奔在電子廠打工的堂姐,帶著堂姐一起玩。堂姐逐漸地不再向在四川涼山的老家寄錢。
堂姐也不過十八歲左右。兩個女孩一起租住在農(nóng)民房里。安小蕙記得,那棟樓里住著很多的情侶?!翱隙]有結(jié)婚?!彼貞?,“看臉都十幾歲的模樣,辦不了結(jié)婚證?!?/p>
下午五點,安小蕙頂著“殺馬特”發(fā)型,準備去溜冰場玩。這時,成雙成對的同齡人穿著工廠的制服經(jīng)過她,有的女孩對她的頭發(fā)指指點點,她們的男朋友有的附和著女友,也有的偷偷地瞟安小蕙,膽大的還會迎上去:這頭發(fā)是真的嗎,能不能拉一下?可以合個影嗎?
這是帶攝像頭的智能手機剛開始普及的一年。安小蕙鐘愛自己創(chuàng)造的發(fā)型,她和堂姐的出租屋里橫躺著很多發(fā)膠瓶,她有幾個月什么也不干,就研究頭發(fā)?!袄戆l(fā)店做不出來那種發(fā)型的。”她說,正確的步驟是先去燙一個爆炸頭,然后自己把頭發(fā)一層一層地向上梳,一手固定幾縷頭發(fā),一手噴發(fā)膠,熟練以后,豎起的頭發(fā)“方向可以任意切換”,造型千變?nèi)f化。
她的發(fā)型隨著心情變化,兩三天就換一個。不過,安小蕙喜歡比較“甜”的樣子:齊劉海,劉海的兩側(cè)有很長的一縷頭發(fā)垂下,頭頂松松地堆一個桃心出來。
安小蕙喜歡自己比較“甜”的樣子 受訪者供圖走幾步路就可以到溜冰場。溜的是旱冰,七彩的燈球搖搖晃晃地旋轉(zhuǎn),音樂節(jié)奏很快,年輕男女一邊轉(zhuǎn)圈,一邊看邊上人的發(fā)型。如果覺得好看:“靚仔,拉一下吧?”安小蕙轉(zhuǎn)著圈,伸出她的手。她說,更多時候是別人想要“拉”她。“溜冰場里發(fā)生過多少一見鐘情?!?0年后,她在重慶感嘆道。
東莞市石排鎮(zhèn)的石排公園是他們的另一處聚所,只是以走路替代了溜冰?!皻ⅠR特”的頭發(fā)要吹得越高越好。安小蕙說,還要光滑,不能是那種毛毛躁躁的;受歡迎的裝束是黑白T恤、小腳褲、布鞋,不能穿皮鞋。安小蕙的眼睛盯著他們的發(fā)型看,看到一個吹得高又順滑的,她就覺得他真酷,然后再去看臉。
如今周末的石排公園。她有一段時間完全不上班,泡在溜冰場里。安小蕙的發(fā)型比誰都酷,在樓上蹦迪的舞池里,有很多人艱難地擠過來說:“交個朋友吧。”有的直接買了奶茶,要塞給她。她的QQ空間里有很多自拍照,每天大量涌入留言。后來她交了一個穩(wěn)定的男朋友,他為她在自拍照上加“安小蕙永久QQ”的字樣,防止別的“殺馬特”女孩盜用。
“QQ加了幾個新朋友?!卑残∞フf,“我就和他們聊一下,看他們在哪里上班、工資多少。他們想了解我的頭發(fā),我想了解他的經(jīng)濟?!彼ζ饋?。那時他們搶著請她吃飯,吃的是廣東腸粉。安小蕙沒有錢了,就等在工廠門口,等她的崇拜者下班。
她有強烈的“及時行樂”念頭:“我們(涼山)有人很年輕就死了。我先在廣東惠州打工,前幾天還好好的一個人,過幾天與人打架,被捅死了?!?/p>
李一凡的另一個拍攝對象小林是云南人,他的媽媽“跑了”,爸爸在農(nóng)村,收入很低。小林十二歲就出來打工,沒身份證,只能進一個噴漆的小廠。
15歲時,小林聽說噴油漆對身體不好,于是換去一個電子廠,生產(chǎn)耳機。一起打工的人帶他去石排公園玩,“看他們都吹頭發(fā)”,他萌生了興趣。
“殺馬特”的圈子里,小林是供給的一方。電子廠每個月掙2000多元,小林說,溜冰、請吃飯之后,存不了多少錢。
“殺馬特”總是一個請一個吃飯。石排公園里玩“殺馬特”的女孩“有一點美”,他也去要個QQ。
小林一直羞澀地垂著眼簾。“玩殺馬特認識幾個兄弟,”他說,“然后一個認識一個,有時候人家叫去吃個飯,再認識一些陌生的。有什么事大家都有一個幫助。”
他曾被黑中介騙去擰螺絲,說好13塊錢一個小時,每天擰2000個。他做了一個月,工廠只肯給他1000塊錢。
“多帶幾個人去?!?有經(jīng)驗的工友提醒他。于是小林喊上十幾個“殺馬特”朋友去結(jié)工資。在工廠食堂邊上的小屋,廠里人看到這個陣勢就說:“你這樣的男人,多給你一點?!彼麄兘o他1800元,算是10元錢一小時。
邂逅“家族”“管理員”
拍攝過六七十個“殺馬特”之后,有的拍攝對象會給李一凡發(fā)微信借錢。他們只借幾十、幾百元,一般會努力還上。
“出來打工,幾個月找不到工作?!崩钜环舱f,在拍《殺馬特,我愛你》之前,他不了解網(wǎng)絡(luò)貸款有什么意義,“殺馬特”讓他理解了這種現(xiàn)象。
拍“殺馬特”的想法是在2012年左右產(chǎn)生的,當(dāng)時,他正熱心提倡“審美自治”。李一凡是四川美術(shù)學(xué)院的講師,鼓勵藝術(shù)家和普通打工者一起進行創(chuàng)作,這件事的核心是“保持距離”,偏離商業(yè)社會規(guī)定的審美。同一時段,東莞的石排公園里云集著大量頂著夸張發(fā)型的“殺馬特”,發(fā)型“創(chuàng)作”進入它的鼎盛時期。
殺馬特青年。受訪者供圖最初,李一凡只是略有耳聞,以為他們類似于西方的“嬉皮士”,一種與主流審美抗爭的姿態(tài)?!拔以诤M饪吹竭^四五十歲的老嬉皮士,渾身飾品掛得叮叮當(dāng)當(dāng)。如果有條件,你愿意這樣嗎?”幾年后,當(dāng)他近身拍攝他們時,還問道。
李一凡對嬉皮士有點“執(zhí)念”。他對記者說起在美國加州大學(xué)伯克利分校附近看見的老嬉皮士,比他還大的年紀,在路邊紡毛線;還有藝術(shù)家用撿來的破爛做成藝術(shù)品露天堆著,也不署名。他看了很受觸動。
對比自己的學(xué)生,有的才華很好,畢業(yè)選擇去生產(chǎn)迎合流行趨勢的作品,又洋氣又掙錢。李一凡覺得,也不是不能理解,只是有一點“l(fā)ow”。
后來,他在一個平價理發(fā)店里聽剪頭的小哥說起“殺馬特”。小哥說,好像有一些廣西出來打工的人在“玩”頭發(fā),這是大約2014年的事。
兩年后,有朋友介紹他認識羅福興,他是所謂的“殺馬特教父”。李一凡欣然前去,到羅福興打工的發(fā)廊里,只看到一個蒼白的青年——氣質(zhì)陰郁,喜歡收起雙腿盤踞在座椅上。
羅福興。羅福興非常戒備,要開一個鐘點房單獨談。李一凡想,這就是“教父”么?他恍然覺得,這是一個關(guān)于工人的故事。羅福興在一個工業(yè)區(qū)里工作,附近是連片的廠房,只有零星的生活設(shè)施,賣廉價的奶茶,別的地方買一杯雙皮奶的錢,在這里能買兩杯。
雖然在深圳待了很久,但離開那片區(qū)域,羅福興就不認得路,在攝像機面前,他的肢體也僵硬起來??墒?,2010年左右,羅福興在管理“殺馬特家族”QQ群。據(jù)說,最高峰時有幾萬人。
東莞石排工業(yè)區(qū)近景。2020年11月,記者到石排公園探訪,有的打工人還讓記者去找羅福興:“以前他一聲號令,‘殺馬特’們都會出來?!绷_福興說,李一凡后來打動他的地方是,邀請他看藝術(shù)展,結(jié)束后帶他去吃熱干面:“好吃。”那是在深圳的一處城中村,面很便宜,羅福興從前不講究吃喝,他覺得,李一凡真有意思。
羅福興是他的本名。2010年,他用這名字上網(wǎng),有時也叫“安福興”。很多“殺馬特”喜歡在虛擬世界里改姓“安”,或者“韓”。羅福興對記者解釋,這樣聽起來時尚。
與安小蕙一樣,10年前能“紅”起來,羅福興也是憑著很酷的發(fā)型。不過他更進一步,建立了“殺馬特”社群。如今回憶起來,他顯得全不在意:他是廣東客家人,讀小學(xué)的時候,臺灣偶像團體“F4”正風(fēng)靡。羅福興覺得爆炸頭帥氣。他說,后來衍生出的各種“殺馬特”花樣,有些也是模仿日本的明星圖片。
“盜圖?!绷_福興說,“國外早就過時的東西,國內(nèi)還覺得,?!涟??!?/p>
一位殺馬特青年。受訪者供圖當(dāng)年,他的自拍照在QQ空間里流傳,廣受“殺馬特”愛好者推崇。他們在假日坐車來深圳找他,多數(shù)也是十幾歲的年輕人,從外省入粵打工的。羅福興總告訴別人一個模糊的方位,讓對方到了附近,找摩的師傅問路——一起去吃飯,他也讓崇拜者幫他埋單。人家喊他“羅總”,他得意洋洋。
他那時并不是每天都頂著巨大又夸張的發(fā)型,可是:“幻覺有那么容易破滅么?”
少年羅福興與父親關(guān)系惡劣,十五歲出來打工,做生意的父親將他交給一個朋友,說“隨便差使干點活,隨便給錢”。羅福興有大把時間上網(wǎng),于是學(xué)會初代“網(wǎng)紅”的技巧,一邊發(fā)自拍照,一邊在“殺馬特”百度貼吧里開著幾個號,經(jīng)營自己的形象。
“殺馬特”QQ群里,除了交流發(fā)型與配飾,總有人抱怨老板,“殺馬特家族”的兄弟姐妹會熱心幫忙介紹工作,也總有人在哭訴情傷。工業(yè)區(qū)里人口流動性大、換工作頻率高?!叭私佑|到別的東西,就會變成別的樣子,喜歡上別人?!?/p>
在QQ群里,他不時地用言語照顧這些因發(fā)型聚攏的人。如果是打工的“殺馬特”女孩,男朋友劈腿了,羅福興會對她說:
“舊的不去,新的不來,早點分手可能更好。我也能理解這種不容易,你們有一起的經(jīng)歷、一起吃飯喝水……哪怕是一條狗,都會有感情。說再多的話也沒有用,你現(xiàn)在一定排斥我的說法,沒關(guān)系,我也經(jīng)歷過。要走出來,只能靠你自己?!?/p>
“找一個老婆回家”
“殺馬特”偏離渾身是刺的嬉皮士太遠了。李一凡逐漸意識到這點。
通過羅福興的人際關(guān)系,他接觸到很多“玩”過頭發(fā)的人?!斑@些小孩,一天到晚都在比愛心?!彼袊@道,“甚至在樹底下合影,也要把樹枝扭一個桃心出來?!?/p>
除了與同伴在空中搭愛心,“殺馬特”還喜歡比剪刀手。有一回,李一凡在發(fā)廊門口看見一位發(fā)型奇異的“殺馬特”男孩,他想拍照,又不好意思;羅福興上前,把剪刀手往臉頰上一貼:“耶!”那男孩立刻回頭、笑靨綻開,像領(lǐng)教一句暗語似的:“耶!”也把剪刀手比在臉上。
李一凡也遇到過玩得“野”的。比如,男青年小查拖著一條傷腿來接受他的拍攝。一些“殺馬特”青年也玩“鬼火”,飆摩托車,而小查敢在路上把車的前輪抬起來。
小查有一個哥哥在虎門打工,業(yè)余寫詩畫畫,他崇拜哥哥,兩人的追求是“將來去緬甸考古”。小查喝醉了,喜歡爬到最高的樓頂上,拿著酒站在樓頂?shù)倪吘壋琛?/p>
他十三歲就出來打工?!疤觳涣寥c半,就起來上班,站著都要睡著??!我靠!”他對著李一凡的鏡頭說,“就抽一支煙,買一瓶水喝?!?/p>
小查和另一個“殺馬特”男孩小海幫著小林把1800元工資要了回來。
他們都是“殺馬特”家族的普通一員,小查和小海后來不怎么認真打工。“打死我都不可能進廠的,這輩子都不可能進廠?!毙〔橛终f,“我爸媽到這個年紀,都還在工廠里上班,我的日子不想跟他們一樣?!?/p>
“何以解憂,唯有暴富?!彼暮谏玊恤上寫著。李一凡給小查的采訪影像配上了他剛到東莞打工時的照片——染的紅色頭發(fā),牛仔衣,兩頰還有鼓鼓的嬰兒肥。
拍完紀錄片,李一凡聽說小查和小海都犯了事給抓進去?!八麄兩缃黄脚_底下的留言都是‘祝早日出來’?!?/p>
小林想的是娶媳婦,這是另一種“殺馬特”的規(guī)劃。不少“殺馬特”都對李一凡說,過了25歲,就再也不去溜冰場胡鬧。
雖然和小查、小海一起吹各種頭發(fā),但小林做不到像他們那樣去“漂泊”。除了娶媳婦,他還不時地憂心過年能帶多少錢回去。他想象著,回到村里只拿出七八千塊錢,會被父親說,村里人也會笑話他,說自己兒子一年掙了幾萬塊,比他家的強。
小林讀二年級的時候,姐姐讀五年級,按照家鄉(xiāng)的習(xí)慣早早嫁了人。他現(xiàn)在還有一個讀四年級的弟弟。
現(xiàn)在小廠里打工,每個月只有四五千塊錢。但小林還沒下定決心去幾千幾萬人的“大廠”里上班。小林說,那種“集團”入職很麻煩——不要他們這些“玩”頭發(fā)的人;不要近視眼,不要身上有刀疤的,也不要太矮的。
而小林自己,個子不高,想“玩”頭發(fā),也受不了大廠里整齊的壓迫感。折衷的策略是,“錢用掉一點,也節(jié)省一點,想想爸爸年紀大了?!?/p>
小林渾然不知自己的新娘會在哪里。他說起家鄉(xiāng)有些結(jié)婚不久的年輕婦女投入網(wǎng)戀,一開始,在網(wǎng)上聊得很好,那些男人們說,“會對你好的”??墒牵齻冸x家出走過去,網(wǎng)戀對象會毆打她們。說著說著,小林開始揣測自己母親的想法:“其實三個小孩結(jié)婚以后,她就輕松了……”
他和離家出走的母親還有聯(lián)系,甚至去看過她。母親離開三個孩子,和外遇對象到廣東打工,后來也遭到家暴,就獨自返回云南老家去了。小林的父親還想她回家,她不愿意。小林這樣的青年在老家相親會被嫌棄“沒有媽”,他想不明白:“我媽又不是死了,她只是跑了……”
小林加過一些“殺馬特”女孩的QQ,但他對她們感到恐懼?!皻ⅠR特”女孩在溜冰場里嬉鬧,隨便地“拉”人。她們認識的人太多了。
就像羅福興離不開工業(yè)區(qū),有些“殺馬特”的世界也很狹小。談到未來的打算,一個留著藍紫色斜劉海的男孩說,他想去學(xué)打碟,“自己一搖,底下人都搖起來”。他覺得好帥??墒牵麑Α按虻钡恼J知只來源于溜冰場和短視頻。李一凡說,這男孩坦白自己從沒去過酒吧。
殺馬特青年。受訪者供圖李一凡的一些拍攝對象似乎有抑郁癥。紀錄片團隊開車去內(nèi)地尋訪過一些從沿海地區(qū)回家的“殺馬特”,其中一個說話很慢,對很多往事都“不記得了”。他最大的興趣是戴上“殺馬特”假發(fā)在一個小屋里跳舞,上傳社交平臺。李一凡說,這種視頻在網(wǎng)上有很多,都是年輕小孩在一個封閉空間里,置氣一樣地亂跳。錢與愛情
韓亞杰帶著一班兄弟來見李一凡?!八褪恰笄帻垼野谆?,中間一個米老鼠’那一種人。” 李一凡笑他。在白色背心下,大片紋身覆蓋韓亞杰的胸腹和兩臂,但他強調(diào)紋身不意味著是壞人。
“大概是2012年,”韓亞杰回憶,“我剛出來,15歲,和我哥去浙江(打工)。那時候,最流行爆炸頭了。我一個月燙一次那種頭發(fā),燙得大大的,感覺好有面子的樣子?!?/p>
他很快開始混“殺馬特”圈子,剛開始,喝一瓶啤酒就會吐,慢慢學(xué),能喝一箱下去。他說,剛開始怎么也喝不胖,直到“長不高了”,才開始長胖。他不樂意長胖,他覺得胖了的自己不好看。
韓亞杰從前也在石排公園玩出名的,他說話有股大佬的豪橫:
“好多我的兄弟打架,我跟他們說,現(xiàn)在不是打打殺殺的年代,多交個朋友,多條路,多想想以后。你打贏了又怎么樣?你打贏了你開心,但是你打輸了,你就要住院嘍?!?/p>
有時候是搶女朋友,有時只是互相看著不爽,兩個“殺馬特”想打架,會分別打電話把各自的兄弟喊來,從前,“哪里要打架了,我恨不得打車過去哦?!?/p>
他卻在一次討薪中觸礁。起因是他應(yīng)聘去做臨時工,當(dāng)時,身上幾乎沒有錢了;說好做第一個星期先預(yù)支200元工資,后來沒給。流水線上都是像他一樣身無分文的工人,大家鬧將起來,老板直接拉來四車人穩(wěn)定局面,“全是光頭,道上混的”。
領(lǐng)頭的走到韓亞杰面前:“你們是不是很?!涟??”韓亞杰回答:“我們連個生活費也沒有,早餐也吃不起,夜宵也吃不起,煙都抽不起,你叫我們怎么工作?”
那時韓亞杰年紀小。群情激憤,他們直接買了一袋刀具。雙方當(dāng)街群毆,有的朋友流了很多血,韓亞杰卻退縮了。他正與一個廣東湛江的女孩網(wǎng)戀,在網(wǎng)上說好女孩兒來東莞,他們一起回他貴州老家結(jié)婚。他不想惹事,后來去公安局錄口供,也推說什么都不知道。
“后來我們?nèi)兆泳筒缓眠^了。老板開始報復(fù)我們。”三個月后去結(jié)工資,分成兩邊結(jié),參加過群毆的被拉去另外一個鎮(zhèn)。韓亞杰過去一看,那些“道上混的”又出現(xiàn)了。“我們做了三個月,我以為能結(jié)出來8000多塊錢回家。誰知道那老板真的是黑呀!才給我結(jié)了29塊錢?!闭f是扣掉了保護費、車費,七七八八。
這時,那位湛江女孩已經(jīng)真的來了。韓亞杰逃似的遠離那個鎮(zhèn),對著女孩哭泣。原本他計劃用8000塊錢回家結(jié)婚的。后來,又發(fā)生了一些事。他們倆沒在一起。
韓亞杰往后又交了一個女朋友。但她的父母不同意這樁婚事。
“玩‘殺馬特’交過的女朋友,很多后來都恨我好像,在石排這里的,都在說我。”韓亞杰笑,“我傷過別人,別人也傷過我的心?!?/p>
被男孩們競逐著“拉”的安小蕙對婚事有自己的心思。她說,有“殺馬特”前輩在溜冰場找到她,勸她辦個自己的“家族”,前輩說,“殺馬特”是來自日本的新潮審美,要將“殺馬特”發(fā)揚光大——安小蕙拒絕了他。安小蕙說自己只想自由自在。其實她的真實想法是,“殺馬特”往往不好好打工,尤其男的,都是窮鬼。她更想與老實上班的人交朋友,讓他們請她吃飯。
安小蕙是彝族女孩。她從前憤憤不平的是,兩個哥哥可以讀到小學(xué)六年級,她只讀到兩年級;后來她到重慶,路牌上的好多字還不認識。她不到十三歲就到廣東惠州打工,去的是一家制造玩具飛機的工廠。她個子太小了,只能站著上班。
當(dāng)時的工資是每月一千多元錢。帶她出來打工的是個同村的遠房舅舅,克扣掉將近一半。同條流水線上的廣東阿姨發(fā)現(xiàn)了后于心不忍,勸她離開這家工廠,自己出去干活。那時候,安小蕙剛學(xué)會聽懂些漢語。
“可我又沒身份證?!卑残∞フf,小孩出去也只能去些黑廠。黑廠規(guī)模小,門口的保安經(jīng)常懶散地翹著二郎腿,而且這種廠經(jīng)常不及時發(fā)工資。安小蕙不感興趣。
她恨那位被稱為“領(lǐng)班”的遠房舅舅。舅舅先對她說,漢人都壞,她卻覺得廣東阿姨人好。舅舅又說,附近的一個溜冰場是“拐賣小孩”的。有一天,安小蕙決定自己去看看。
小溜冰場在某個廠房的二樓,大白天里,音樂放得超級大聲,安小蕙感到地板在震。肥頭大耳的老板把守在一樓門口,收也是3塊錢的門票錢。
從此安小蕙泡在溜冰場里, “摔得屁股紅紅的”,但她不怕。溜冰場里常有混混打架,她也不怕。
后來,安小蕙看見有兩個姐姐梳著高高的“殺馬特”發(fā)型,穿超短裙,“超級好看”。安小蕙羨慕她們頭頂上板栗色的桃心——攀談起來,安小蕙知道她們都在賣淫。她們還想認安小蕙當(dāng)妹妹。安小蕙一口答應(yīng)。
她知道“姐姐”們想拉她下水。但,“從來只有我占別人便宜”。安小蕙笑說,那是一種很小心的暗娼,為了防止房東和左鄰右舍看出來,總拉著客人的胳膊喊“表哥”?!氨砀纭鄙狭藰侨?,她在樓下等著她們,深夜再一起去溜冰場玩。
玩具廠早就不去了。她給兩個姐姐跑腿買吃的,她們給她一點錢。
后來她學(xué)會“殺馬特”造型,覺得自己很了不起。她去東莞投奔堂姐,對堂姐說:“上班一點也沒意思。人生只有幾十年,應(yīng)該去玩一玩?!?/p>
她們很快在溜冰場里有了崇拜者,一起蹭吃蹭喝,有時厚著臉皮開口要錢。安小蕙后來回想,這與當(dāng)年“領(lǐng)班”盤剝她的辦法異曲同工。
不過,安小蕙說,“殺馬特”女孩真喜歡上別人,又會心甘情愿地往對方身上貼錢。那時,她們憑著對頭發(fā)的愛好隨便網(wǎng)戀,有時給對方打錢,讓男孩坐車來看她。
“我那時最喜歡的歌是許嵩的《玫瑰花的葬禮》。”安小蕙說,很多“殺馬特”喜歡這首歌,“說的是戀情失敗的感覺?!?/p>
“我知道愛情這東西,它沒什么道理,過去我和你在一起,是我太叛逆,現(xiàn)在只剩我自己,偷偷地想你……” 這首發(fā)行于2006年的歌里唱道。
大約十七歲時,安小蕙在網(wǎng)上認識了一個重慶“殺馬特”男孩。安小蕙看對方的QQ空間里有一大簇像霧一樣的灰白色頭發(fā),底下是一張蒼白的小臉,“看著老帥了?!卑残∞ゼ与y耐,給男孩打了幾次錢,讓他到東莞看她。
兩個人見了面,事情變得認真起來。男孩說,要不兩人一起回重慶,嘗試開個發(fā)廊??蓙淼街貞c后,安小蕙不喜歡這座城市:路上的年輕人太少了,“都在學(xué)校里”,也沒什么人與她玩“殺馬特”。
安小蕙和重慶男孩見了面,事情變得認真起來。受訪者供圖男孩把打工掙的錢都給她,這讓安小蕙一度覺得,自己會卷款而逃,就像在東莞蹭吃一樣。但她舍不得這個男孩。他們在重慶共同生活了七八年。安小蕙把頭發(fā)剪短,只染顏色。男孩倒是堅持保留長發(fā)。去年他們生了兒子,兒子總?cè)プグ职值念^發(fā)。男人最終把長發(fā)剪掉了。
“心事向誰論”
李一凡說,他從前不了解很多工人是輟學(xué)打工。李一凡的助手“烏鴉”也說,有的工人自稱 “十六歲出來”,事后根據(jù)時間推算,他們到廣東時最多十三四歲。
“我們教美術(shù)時發(fā)現(xiàn),小孩是不懂透視和立體的,他們對曖昧的復(fù)合色也不敏感?!崩钜环舱f,所以動畫片總是著色鮮艷,“我沒細想過,但我覺得,工廠那種(枯燥的)環(huán)境也會讓他們更想要視覺上的強刺激?!?/p>
有的打工者告訴他,下班后兩三小時,耳朵里還有機器嗡嗡的聲音。有的工人換工作的理由是“坐久了想站一站”,或者總用一只手,要得肩周炎。
“殺馬特”不是精神內(nèi)涵豐富的審美。李一凡笑說,“殺馬特”QQ群里總是流傳“雞湯”,溜冰場放的是口水歌,歌詞內(nèi)容勵志向上。紀錄片放映后,有觀眾對他提問:“為什么不配殺馬特音樂?”“哪兒有那種東西?”他不以為然。
雖然有的人“這輩子都不可能進廠”,但他們溫良地面對這個世界。韓亞杰說,不想進大廠,大廠里上廁所要經(jīng)理簽字,廁所門口有保安守著:“干什么別的還可以,上廁所都這么麻煩,人有三急啊,是不是?有時候真的太急了,領(lǐng)導(dǎo)也要為人考慮一下,是不是?”
“我們玩‘殺馬特’的,不怎么喜歡進那種廠?!?韓亞杰用委婉的口吻,“那種廠也不要我們?!?/p>
他輾轉(zhuǎn)東莞各地打工,還是回到石排鎮(zhèn),這里有他的殺馬特“兄弟”??墒?,隨著“年齡上來”,韓亞杰也開始感到結(jié)婚買房的壓力。
韓亞杰是貴州凱里人。他想,將來房子要不買在縣里,也可以買在貴陽,老人愿意就跟他住,不愿意也可以還住鄉(xiāng)下,不時走動。在他老家,女方的嫁妝有時比男方的彩禮還多,但他要存點錢,才能讓未來的岳家放心。
“玩不了了,只能進廠。進廠太累了,又想出來玩一下,又進廠?!彼念^發(fā)也一樣,剪掉又留長,留長又剪掉,反反復(fù)復(fù)。
韓亞杰以前去公園玩,吹高高的發(fā)型,“好多美女追我”。他以為自己是最帥的。
羅福興說,10年前的自己躺在床上,眼前都是可視的幻想。他的夢想是當(dāng)個“拿槍的將軍”。
“網(wǎng)絡(luò)中的自己與現(xiàn)實中的自己是不同的兩個人,你說對吧?”那時百度貼吧助長各種各樣的亞文化,催生各式各樣的意見領(lǐng)袖。羅福興當(dāng)年在網(wǎng)上攻擊其他“殺馬特”紅人對追隨他們的女孩“不負責(zé)”?!拔也慌鹿?,我有個原則是‘不吃窩邊草’?!彼侏M地笑。
最初加上李一凡的QQ,他們隨便聊些日常。羅福興會主動提起自己的父親,這故事他也對不同的媒體說過——爸爸有了錢,就討小老婆。他的話語也充滿了虛無的色彩,“我覺得一切都可有可無?!?/p>
被藝術(shù)圈挖掘到之后,有研究精神分析的學(xué)者一直找他談話,想分析他。
“你說那些工人那么努力工作,不就是為了錢?我不想要掙錢。要是我今天沒地方住,我就地為鋪天為蓋,我就睡了唄?!彼^公園的座椅。
他沉迷于一些“中二”的事,這個后來才被創(chuàng)造出的網(wǎng)絡(luò)用語意思是,懷有不切實際的宏大理想。在“殺馬特”中出名之后,羅福興就想:怎么擴大自己的影響力呢?
“歡迎加入‘殺馬特’家族?!彼_始在貼吧和各個論壇里發(fā)帖,配上盜來的圖片。當(dāng)時,其他“非主流”社群也喜歡這么干。想加入羅的“殺馬特”群,還要先通過審核。至于擴大QQ群后又干什么,羅福興說,當(dāng)時沒細想過。
被請吃喝的事并不太多,為了“保持神秘”,他在QQ群里也不多說話。他只模糊地享受被矚目的快感:“覺得自己老?!亮耍苡形乃嚉庀??!?/p>
“殺馬特”都喜歡扮一張憂郁的臉,稱自己為“殺馬特貴族”。
“有的人在廠里面閑得慌?!绷_福興說,“就給他一個QQ群管理員做做,可以決定一個人夠不夠格當(dāng)‘殺馬特’。他在網(wǎng)上就有一個虛幻的地位?!?/p>
“招募帖”越發(fā)越多,又想去占領(lǐng)同樣是亞文化聚集地的百度“李毅吧”。當(dāng)時,網(wǎng)絡(luò)文化還流行“越黑越紅”,所以其他網(wǎng)友剛開始嘲諷“殺馬特”,羅福興還滿不在乎。后來,自以為厲害的“殺馬特”就淹沒在嘲諷和鄙視的汪洋大海里。
“2007年左右,非主流發(fā)生了一個很大的分裂,就是城市里面玩非主流的不跟農(nóng)村的玩了,大家越玩越細膩。繼續(xù)玩粗糙東西的農(nóng)村非主流,就走向了夸張審美的方向?!崩钜环舱f。
羅福興不后悔當(dāng)初在網(wǎng)絡(luò)上到處發(fā)圖片,“不然就沒有人知道我們?!彼氡豢匆姟?/p>
如今,他在東莞,有些吊兒郎當(dāng)?shù)馗忝腊l(fā)和直播,不想認真起來,“在其位,劃其水嘛?!备魩滋?,他給記者發(fā)一張自己的“殺馬特”發(fā)型近照。他的夢想已經(jīng)變成了回鄉(xiāng)務(wù)農(nóng),但不是現(xiàn)在。
11月14日,記者到訪石排公園,夸張的發(fā)型已不多見,多的是工人模樣的人沉默地坐在草坪上,看短視頻。問起來,他們都住在集體宿舍。在細雨中,一個發(fā)型三七分的貴州遵義人郁悶地對記者說,今天休息,本想去找個日結(jié)的臨時工,沒有找到。
周末的石排公園,工人在沉默地看短視頻。他打工的工廠距離一個彩票店很近,于是“輸了一萬多”,他沒有錢回家過年。他的女朋友在東莞的另一個廠打工,隔得太遠,關(guān)系淡了下去。他覺得,不太可能與她結(jié)婚了。“我想開了。沒有人能滿足自己的,對吧?”
為了追求更高的工資,韓亞杰到廣東佛山打工。他給李一凡發(fā)去一張鮮血淋漓的照片——他被機器絞了手指,老板不肯給他賠錢。韓亞杰說,自己想鬧,又顧忌那廠里有很多他的同鄉(xiāng),怕老板報復(fù)他們。他想了想,決定沉默。最近,他漂流到浙江去了。
周末的石排公園。(除李一凡、羅福興外,文中人物均為網(wǎng)名或化名)(本文來自澎湃新聞,更多原創(chuàng)資訊請下載“澎湃新聞”APP)
評論列表
我聽別人說過,值得推薦的情感機構(gòu)
如果發(fā)信息,對方就是不回復(fù),還不刪微信怎么挽回?
如果發(fā)信息不回,怎麼辦?
可以幫助復(fù)合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