觀看《希望溝壑》之前本以為是另一場《婚姻故事》,但相較于后者主述家庭解體與離婚官司的社會寫實風格,這部電影更具“愛情何以存續(xù)”的哲思性探索。
女主角格蕾絲的詩文編輯工作有助于引用優(yōu)美的英文詩歌作為臺詞,襯托劇情的升墜;荒涼壯麗的濱海場景、明亮干凈的小屋、面窗的大桌與冒煙的紅茶......種種物件性的細節(jié)賦予整部電影優(yōu)雅的氣質(zhì)。
涓流而寧靜的節(jié)奏,緩緩訴說一個行經(jīng)疼痛的故事,那種痛不是鮮血直流的,而像一整片怎么也愈合不全的痂,僅適合體無完膚之人。
其角色關(guān)系與我個人人生的相似,提升了我的共感:
一對結(jié)婚近三十年、正經(jīng)歷離婚風暴的中年夫妻,和遠自外地返家、卡在中間不知如何是好的成年兒子。一家人仍親密地同住此海岸小鎮(zhèn)時,母親時常會帶兒子走下附近的懸崖,到海邊散步。望著海的遼闊與浪的柔密,兒子回憶中的那段時光是美好的。
但是,“我不知道母親是否快樂?!比伺c人無論多么親密,對于共處的記憶總有各自的詮釋——因此感到寂寞。那座小鎮(zhèn)蘇塞克斯和巨大嶙峋的白色懸崖確實是英國南部的一個景點,地名的隱喻在電影中作為主語,變得有趣:懸置、落差、斷裂的希望。
那里是埋葬希望的一個深淵,或者使我們遠眺遼闊汪洋的、一個鬼斧神工的制高點呢?
劇本以極細工筆描繪無以為繼的婚姻,顯化在表演上是一種纖細的情緒特效:疏離的互動、歉疚的心緒、瑣碎和淺薄的不悅、無能坦誠與期待謬誤......
一層轉(zhuǎn)入一層,猶如凋謝亦似綻放。在這個只有兩人力撐危局的世界里,一丁點的暴力或意圖毀壞,一丁點的苦衷和猶疑不安,流入彼此疲倦的心臟,便如熔巖覆蓋了生還者──生還的善意──相依為命的孤島。
《希望溝壑》取材自導(dǎo)演威廉姆·尼克爾森的生命經(jīng)驗,故事里的人物代表他已逝的家人,“苛刻的女性”是他對電影中格蕾絲一角、也就是他母親的直覺形容。
縱觀全片,格蕾絲對待家人確實因為某種親近而無傷的錯覺,全無緩沖地顯露著個性中的苛刻面。例如毫不留情指責著丈夫勉強整頓出的想法,或者精準卻殘酷地批判兒子留下來陪她的心態(tài):
“是不是只要我好起來了,你就會像你爸一樣立刻閃得遠遠的? ”
然而,她為了讓家人能夠?qū)Φ壤斫馑龅囊磺信Γ约霸夥晔Щ樽児屎舐懵冻龅拇嗳鹾兔曰?,皆可看出她其實是個富于感情且珍視平凡生活的人:快樂是可能的,幸福也是可能的,因為它們都真正存在過。
丈夫那邊的心結(jié)卻是,他認為妻子似乎永遠不滿意,永遠計較他不夠好、不配合、不愿分享自己的真實想法?!澳悴恢涝撜f什么的時候,就去泡茶!”
格蕾絲認為丈夫總是拒絕溝通、遇上爭端掉頭就走,對她冷漠話語非常不解。
而對背離者丈夫來說,他在另一端的紛擾里,下了一個苦惱的結(jié)論:他怎么做都是錯誤的。他配不上總是那么條理分明的妻子。她不愛他了。無法忍受他了。
厭倦他了。
絕望是有限度的。
長年心灰意冷之際,丈夫外遇了“能以他懂的方式愛他”的新女友,在告知兒子和格蕾絲之后,隨即離家出走。若單獨鎖定此一發(fā)展,他絕對是殘忍的。
不給任何機會,不給更多辯駁空間──然而在失衡的關(guān)系里談?wù)摴c否,未免于事無補。若探究這場過分干凈俐落的“剪尾式分手”,能從中得到什么無疑的結(jié)論,也許只有:“我”誤會了,但“我的誤會”是真的。
誤會可以嚴重危害親密關(guān)系,只要日漸給自己圓謊;從生活的磨合中避重就輕地感受正反細節(jié),由此決定行為指標。
丈夫因上述種種而“誤會”妻子不愛他,逐漸將剩余的情感額度另尋付出對象,終至說服了自己一種敘事:外遇作為放彼此自由的契機。而后,妻子借著對丈夫的慣性認識,“誤會”丈夫此舉是投降、放棄他們曾經(jīng)建立的美滿生活,是他不敢也不愿參與難題之惰性的極致表現(xiàn),于是更加惶惑:這么多年努力對話原來一點用也沒有,過去忠誠堅貞、現(xiàn)下當場示弱也沒有任何用處。
她徹底失敗,而他落荒而逃。她從未預(yù)期他會死心,直到兒子對她聲淚俱下:“媽!爸是戀愛了!”
誤會,是信以為真某個自我虛構(gòu)的畫面、一式一樣單方面的解讀。誤會成為最終的不可挽回局面之后,如何認清、如何在它損壞的面目全非底下坦承錯誤與初始的盼望,俱成孤注。于是,格蕾絲在律師事務(wù)所拒絕簽署離婚協(xié)議的那句表白讓人無比心痛:“我只是沒有想過你會停止愛我?!?/p>
她謹慎呵護的婚姻世界被打碎了。無法停止去愛,是她毫無退路的根本原因。
兒子在父親離家避不見面以后,成為蜷縮在昏暗家中的母親唯一的支點。與她的怨恨、幻覺和自我質(zhì)疑共處一室,百般為難不敢大意。同時,他的感情狀態(tài)也處于分手危機,仿佛父母問題的縮影。他努力在雙方極具張力的對峙氣氛中拿捏一個平衡位置,盡管已經(jīng)不是依賴家庭的年紀,家人的和諧與平安依舊牽動著他的人生。
“嗨,陌生人。”“嗨,媽?!本幼≡趥惗厥袇^(qū)的杰米久久返家總是與母親這樣打招呼(《烈火情人》中也有相似場面)。親愛的兒子慢慢在成長過程中變?yōu)橐粋€陌生人,其實也呼應(yīng)著丈夫那邊貌合神離的情況?!澳愫湍惆趾喼币荒R粯?。”母親數(shù)次數(shù)落他。
杰米有時不甚茍同,有時默認。無論如何,他們確實都向外漸行漸遠了。
兒子較為中性的觀點調(diào)節(jié)父母對立的視角,盡管心中能同理兩人處境,卻無力解救他們,或至少說服他們停戰(zhàn)。他看見父親的喪氣與母親的深深失落,掙扎于第三方全知卻不可跳脫的立場。唯一能做的只有陪伴,直到大家找出一個善待自己的方法。
許多時刻,杰米的角色喚起了我的焦慮:一對怏怏不樂的父母──你害怕他們分裂然后棄你于不顧,也害怕他們“為了你”繼續(xù)不快樂地在一起......
或許是電影里最緊繃的一場戲。母親看似望遠凝視并打算跳崖自盡,在懸崖邊緣佇立,杰米試圖把她勸下來,于是對她說:“我們再去希望溝壑,好嗎?”
然后,在起風的階梯上,他又說:“我不希望你為我而活。所以如果你執(zhí)意尋死,我不會阻止。但請你提早告訴我,讓我有時間好好說再見??墒?,如果你沒有死,我就知道幸存是可能的?!?/p>
母親聽懂了這段話:不要用丈夫?qū)Υ姆绞?,來對待兒子?/p>
不要讓恨與誤解延續(xù)。不要發(fā)瘋或死掉,活下來想起自己曾經(jīng)愛過。
絕處逢生并非幸運者的特權(quán),而是勇者的止血之道。母與子藉由這場遍體鱗傷的風暴,敞開本來狹隘的心扉,交換各自在愛情里承受過的匱乏與歧見。互助療愈帶領(lǐng)他們走出低潮。
然而真正的起點在于個人總算想通了一些事情,制造一個釋懷的開口,讓新鮮的可能性涌入。格蕾絲編選的那本美麗詩集正是發(fā)揮了這樣的作用:讓失望之人從中讀到情感的不滅。
他一直隱隱感覺自己需要一個獨立而不被打擾的空間,就像他不愿去打擾兒子的人生,也羨慕他住在那樣簡單尋常的單身公寓。
然而他不認為現(xiàn)下與妻子共同生活的方式有什么不對,這很對,他只要扮演好他的好丈夫角色就行了,他卻連這點似乎都做不好,總是被嫌棄而且有憑有據(jù)。
例如結(jié)婚周年紀念日快到了,妻子問他要不要上餐廳慶祝,他回答:“好啊,如果你想去的話?!逼拮訁s為此發(fā)火:“我問你的意思是希望你也發(fā)自內(nèi)心想去。我當然想去,但我不要你是在配合我?!?/p>
他習慣回避爭吵,躲在一個人的片面理解和感受中把問題弄清楚。他自覺深思熟慮地做了一個永不復(fù)返的決定:離開這里,去追尋更自在的相處之道。這是導(dǎo)火的線頭。
就像格蕾絲擦亮的那根火柴,象征繽紛兇猛的愿望,能帶來微笑,最終剩余兩種產(chǎn)物:微弱平淡的燭光,以及悻悻然的煙。
有一次愛德華來倫敦找兒子,說了他和格蕾絲相遇的故事。
那年,他在車站等車,誤以為某個陌生人是他的亡父,高興地舉起手打招呼,卻沒有人理睬。他在月臺上愣住,突然想起自己的父親已經(jīng)死了好長一段時間了。他上車,坐下,對面的乘客問他為什么在哭呢,他才發(fā)現(xiàn)自己臉上掛著兩行無從知覺的眼淚。
于是他告訴她實情:“我剛才誤以為路過的陌生人是我死掉的父親?!睂γ娴某丝吐犃艘院螅o他念了一首詩。
這個人就是他未來的妻子。他們因為一場關(guān)于死亡的幻覺相遇,因為詩歌而開始聆聽和注視彼此。愛情是否也可以是這樣的句式:“我剛才誤以為路過的陌生人是我終其一生最愛的人。”如果愛是被誤認的一種毫無頭緒,你為什么要為它讀詩呢?
《我曾來過這里》是電影中重要的一首吟詩:
我曾來過這里 不記得時間或過程 我知道門外的草葉 那濃郁的香氣 那嘆息聲 岸邊的亮光 你曾是我的 多久前我不知道 但在那燕子飛起時 你轉(zhuǎn)頭,面紗掉落 我知道一切已過去
愛德華平時的工作是編撰維基百科,他喜愛這個工作,因為只要發(fā)現(xiàn)錯誤,隨時都可以回去修訂。
婚姻卻非如此,錯誤似乎必然如滾雪球那般,逐漸壓垮散逸暖光的小木屋。為什么我們期盼錯誤能夠自動一筆勾消呢?
細讀詩文,“我曾來過這里”、“你曾是我的”言之鑿鑿,那是真實的存在與相擁;然而,“面紗掉落”象征著愛德華隱瞞外遇和不快樂的實情一夕暴露,過去他們所確知的、所記得的良辰美景難道都是假象嗎?這部電影并無提供相應(yīng)的解答。
僅是呈現(xiàn)人們因存疑而受苦,被毀與遺棄之后,
如何悉數(shù)肯認自身的喜與厭,與從前假寐、如今蘇醒的惆悵共存。
《希望溝壑》細究誤解與誤信如何日夜連綿地撼動自我感覺,并作為婚姻存續(xù)的關(guān)鍵點。故事的本質(zhì)是抑郁的,甚有諸多椎心時刻,然而電影藉由遼闊的景致和輕盈的敘事節(jié)奏,提供觀者喘息空間。臺詞且相當犀利,時不時從狠心訴說里讀出一種幽默。例如格蕾絲在離婚以后找上愛德華和新女友的住處,本以為會是一場狗血劇碼,但格蕾絲顯然不是來大鬧的,她只想向第三者提出第一個、也是最后一個疑問:“你有什么權(quán)力搶走我的幸福?”
“從前有三個不快樂的人,但現(xiàn)在,只剩下一個了?!迸颜f。
這回應(yīng)像個冷靜的女王。也許啟發(fā)自莎士比亞的名言:“在愛情里沒有先來后到,不被愛的那個才是第三者?!泵菜剖菒矍橘Y格論的本義,真正幽微的卻是背后的百轉(zhuǎn)千折與驟然變故。
因為我愛了;因為我不愛了。一切可能僅僅是這樣。原有的幸與不幸不再持續(xù),曾經(jīng)感受到的希望和親密是隨風而逝,或如崖底浪尖那樣生生不息,正如余燼式的狂戀?若是如此,我希望格蕾絲驅(qū)車離去時,她會因為那個速度而快樂。
而關(guān)于誤解中的訣別,我們或曾有更溫暖的示范。偶爾,在不希望某人輕易離去之時,我會想起《永遠的一天》里的老先生和小男孩,他們欲言又止的模樣:
“我以為......” “你讓我以為......” “你也要走了。我會很孤單?!?/p>
沒有先來后到,只有好聚好散。如何是“好”?大概像杰米說的那樣吧:“留一點點時間說再見?!?/p>
這是最重要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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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個真的給我們很多幫助,特別是對愛情懵懂無知的年紀,可以讓我們有一個正確的方向
可以幫助復(fù)合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