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小白菜,地里黃,兩三歲,沒了娘!”正如小曲中唱的一樣,母親病逝那年,我兩周歲, 也就是老家的習慣說法三虛歲??晌揖箾]有絲毫喪母的悲切記憶,甚至沒有半點母親的印象, 沒有照片,我終于也沒有拼湊出母親的樣子,只是聽說大姐長得像媽媽。我根本就不會叫媽 媽,干媽非常疼愛我,我卻從沒喊過她,不是不想,是真的不會。好像我的童年字典里,根 本沒有“媽媽”一詞。
因為童年喊媽媽的語言功能的缺失,導致后來岳母對我好像有點誤會。幸虧聰明的媳婦 替我遮掩,厚道的岳母明白了原委,再加上我骨子里尊老愛老的秉性,很快贏得了老人的理 解與喜歡,直到老人家去世,我和岳母親如母子,但我終究也是沒有當面喊她一聲媽媽。
兒時的我,經(jīng)常被周圍的大人小聲議論“這就是那個三歲沒媽的孩子!”但我好像真的沒有感覺到相比同齡人過多的不幸,來自周圍加倍的呵護時常各種方式溫暖著我幼小的身心。 至今,那歷歷溫情就像一壇陳年佳釀,不用開啟,瞇上眼睛想一下都能感覺到那股熟悉的醇 香,而且隨著年份增長,經(jīng)常令我心馳神往。
高爾基曾說,“苦難的人生是最好的大學?!辈皇钦f苦難本身是多么神秘和美好,而是因 為人經(jīng)歷過苦難后,會變得愈挫愈堅,無往不勝。父親作為我的人生第一任老師,面對命運的種種不公,首先無奈地坦然接受,然后因時制宜、就地取材找出相應的生存辦法,堅韌、樂觀、智慧、積極地面對生活。他像一只久經(jīng)風暴的蒼鷹,雖然無力改變客觀環(huán)境,但卻無時不在用他有力的翅膀,庇護他幼小的子女。
干媽一家
從我記事起,父親就在家務農(nóng),但卻不像普通莊稼人,他交往很廣,遠朋近友經(jīng)常帶我 走走。我最喜歡去的,要數(shù)曲堤鎮(zhèn)祖家村的干媽家了。干爸和父親是同學,社會運動之前, 干爸是西安鋼廠的保衛(wèi)科干部,父親是濟陽二中教師,因為同樣耿直的個性,在那個黑白顛 倒的時代,先后回鄉(xiāng)成了光榮的公社社員,兩人同命相憐、無話不談。干爸利用家族在東北的關系,倒騰木材或糧食,賺點差價補貼家用。還將我十九歲的大哥帶到長白山林場做了伐木工人,每年年底,大哥賺的錢父親用來交給生產(chǎn)隊購買一個勞動力全額工分,還會有所剩余。
干媽回鄉(xiāng)之前是西安鋼廠的財務人員,雖是四個孩子的母親,但一直干凈利落,講話輕聲細語,我見過她和干爸年輕時坐著一條長凳的照片,干爸就像《紅燈記》的劇照李玉和一樣,帶著大蓋帽,威武英俊,干媽齊肩發(fā)型,清秀的瓜子臉,懷里抱著他們第一個孩子。 干媽有臺縫紉機,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是絕對的稀罕物,時常會送我可身的衣服,看我喜歡認字,便很早就給我做了一個書包,底色是深藍,兩面分別用四種顏色的八個三角拼成一個方塊,既漂亮又結實。
每當干爸和父親天南地北、借酒談心的時候,干媽總是一邊接話聊天,一邊做菜。她做的菜不光好吃,還好看,普通的雞蛋,用鹽水煮熟,將皮剝光,淡淡清香中略帶咸味,每個平分四塊,澆上姜汁和香油,就類似現(xiàn)在的“姜汁松花蛋”只是更加鮮亮,不用刀切,而是用縫紉機的細線勒開的。每做好一個菜,干媽都會喊我過來,輕輕坐下給我夾菜。每當此時,父親總趕我出去玩,我也總是張嘴接住干媽送到嘴邊的美味,然后轉(zhuǎn)身飄出,匯合正在門口偷瞧的兩個干兄弟出去瘋一圈兒!
一次,干媽趁著二人酒酣話密之際,做好菜出去了一會兒,領來一個端莊女人,干媽要我們?nèi)齻€喊她小姨,她們進屋聊了一根煙的功夫,那個女人便紅著臉走了,干媽在后面送出。返回屋里,干媽數(shù)落父親“你看你,把話說這么絕,弟妹走了三四年了,你才四十掛零,就這樣過下去嗎?人家比你小七八歲,里外一把手,為了侍奉多年癱在炕上的老娘才耽擱到這么大的,現(xiàn)在老娘走了,無牽無掛,就想找個厚道有主見的人,這樣的姑娘能和你一心一意過日子的。人家沒嫌你孩子多,你咋還不同意呢?”“是啊,你到底咋想的?”干爸也兩手捧著茶杯,盯著父親問。
父親端起酒杯一飲而盡,又深深地咽了一口茶水,然后平靜地說“多謝大哥大嫂的好意,不是我不識抬舉,人家是大閨女,以后能不要自己的孩子嗎?現(xiàn)在的歲月,雖然不像六零年餓死人,但也就勉強填飽肚子,真要出現(xiàn)一碗水端不平的事情,要我咋辦呢?我這幾個孩子可就真落到后娘手里了!何況老大已到談婚論嫁的年齡,八字還沒一撇呢!放心吧,這幾個孩子我自己能拉扯大·········”
干媽一家都很喜歡我,兩個兒子一個大我一歲,一個小我一歲,爭著和我拜把兄弟,軍哥是對點兒的干哥,民弟是我倆的兄弟,我們仨最喜歡做的莫過于抓魚煮魚了。大寺河流經(jīng)村西頭,常年水流平穩(wěn),水草豐美,小魚小蝦成群結隊。別看軍哥才大我一歲,捕魚撈蝦樣樣精通,我和民弟非常崇拜。我負責在河堤上“埋鍋”生火,沙土很松,挖好坑,兩邊用泥土壘起小墻,上面平放上一個鋁制飯盒,里面加滿河水,岸邊楊樹林下面有樹葉樹枝做柴禾。民弟當然是我倆的助手,一會兒被水里的軍哥喊去撿拾魚蝦,一會兒被我打發(fā)回家“竊取”調(diào)料,當然他的屁股沒少替我倆挨打。
干媽家還有兩個大我十來歲的姐姐,榮姐和鳳姐,榮姐就是照片上那個,兩個人不像那時農(nóng)村孩子,既干凈漂亮,又勤快懂禮,她倆經(jīng)常騎一輛自行車來我家,接近二十里路,兩人輪流蹬車,每次來就住幾天,她倆一來我家從內(nèi)到外都會煥然一新,就連我家兩位姐姐的辮子也會經(jīng)常變換新奇的花樣。
無奈的大鍋飯
我印象中,生產(chǎn)隊的上工集合挺有趣兒。我家院內(nèi)有棵茂密的臭椿樹,一個粗大的樹杈伸出院墻,上面吊著一整片鐵鏵犁的犁背,同樣還垂吊著一個鴨梨型的小鐵錘兒,鐵錘兒下還系著一段繩頭,人站在地上頻繁扯動繩頭,鐵錘兒正好敲打在鐵犁的中間部位,發(fā)出叮當清脆的聲音,這就是我們隊里上工集合鈴聲,每次集合下地隊長都需要敲打三遍。
夏天中午,隊長敲完第一遍鈴后,披著一件白褂子露著胸膛,搖著蒲扇,又慢慢踱步回家,父親匆忙吃完飯安排好全家的事情,等第二遍鈴聲一響,他便出門,問清楚活計,然后回家取了工具返回院外,找個樹蔭坐下和大家聊天,此時包括隊長大約三四個人,其中總會有木匠爺爺和父親。第三遍鈴聲響過,大部分社員才揉著眼睛打著哈氣來到周圍坐下,很快嬸子大娘們飛針走線納鞋底鞋幫的噌噌聲,大叔大爺們借火點煙聲,三五成群家長里短聊天聲,還有隊長提高嗓門分派工作聲,五六十人嗚嗚呀呀!此時我經(jīng)常騎在樹上看下面的風景,每次都是被下面一股股旱煙味嗆得下來。
隊里管理還是很人性化的,干上一個時辰,要休息一會兒,女人們大多回家喂孩子,男人們抽個地頭煙解解乏,父親此時會快速在旁邊割滿一筐羊草,那時的田里,草比苗旺。
當然了,生產(chǎn)隊里各項管理的松散,積累到秋天,收獲就更輕松了。隊里給糧所繳完愛國糧,會計算盤一響,場院里開始按照各家工分總額分配,小麥、玉米、地瓜、花生、大豆,有時加上幾個冬瓜還滿不了一個太平車。沒有車子的,用肩挑,一家人全年的糧食輕輕松松搬回家。走親訪友坐下前三句話肯定有“今年你們吃多少?”(意思是你們那里全年每人分多少糧食)我記得一次父親回干爸說,那年我們隊吃九斤小麥。
上面也有抓得很給力的事情,比如“以階級斗爭為綱”,特別是工作組到來,都是擁有尚方寶劍的,權大無邊,組長老王,披著一件威武的軍大衣,一張黑黑的大臉甚是嚇人,開會經(jīng)常自稱是鐵面無私的包公。剛來時正趕上東坡地里丟了二十幾個玉米棒子,他馬上率領工作組全員還有四個民兵,將幾個地富成分家庭翻了個底朝天,一無所獲,最后查清是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借割草時候掰回家的,幸虧他家是貧農(nóng),只是在全村游街示眾一天,要換了地富子弟最少要判幾年徒刑的。每當此時,父親總會感激爺爺?shù)南纫娭?,運動之前就主動散盡家財給村里需要幫助的鄉(xiāng)親,也使得我入學登記在“家庭成分”一欄可以自豪地填寫“中農(nóng)”。
平墳運動“包公老王”也做得雷厲風行。按照土地使用規(guī)劃,各家要將祖墳遷入村里統(tǒng)一劃定的墓地,限期完不成的,工作組強行平掉。一時間到處哭聲雷動、紙錢飛揚,全村沉浸在出殯的氣氛中,誰家沒有幾座祖墳呀!來不及或者買不起棺材的,大都用個門板,上面用秫秸和白紙扎一個棺材,兒女們一邊啼哭著訴說著將先人的遺骨小心安放進去。有個給偽政權做過事情去世時間不是很久的人,墓穴扒開棺材烏黑锃亮!“包公老王”堅決不答應,“不能讓反革命分子繼續(xù)享受勞動人民的血汗”!他帶頭躍上棺材頂,將死人“趕走”,棺材拆解成板材,送給學校。后來我在學校見過,用很大的藍磚墊起來,一年級孩子當課桌用。不久“包公老王”走了,聽說因為作風問題。
缺吃少穿犯愁是大人的事情,我們小孩子那時還真是無憂無慮,即使上學的也沒有多少家庭作業(yè)。春天爬樹擼榆錢、擰柳哨,享受大自然的恩賜;夏天摸魚蝦、捉迷藏,一個個黑黝黝的滿臉陽光;秋天放羊、割草,醉翁之意不在酒,在乎隊里果園瓜地也;冬天棉襖棉褲不怕臟,冰上撒歡抽陀忙。
沒錢也講究
冬天場院門一關,隊里沒啥活計了,男人們穿著破棉襖聚在一起,泡上一壺粗茶,玩起牌九,自娛自樂,淡忘饑餓,省飯!趕上誰家娶媳婦,湊場幫手的特多,起碼混幾頓飽飯。一家娶親,全村喜慶。
我最喜歡看“點炮的”表演了,新媳婦剛下轎進屋,大門外咚咚咚三聲炮響,“來點炮的啦!”我和小伙伴拼命鉆到人群里面,只見一畫了大花臉的男人,渾身上下叫花子打扮,尤 其是那頂反戴的破棉帽,好像偷的樣板戲《林海雪原》中特務欒平的。兩只臟乎乎的手,一手打著竹板,一手提個布口袋,兩片涂得又黑又亮的嘴唇一開一合,舌頭片子很利索甩出一串串順口溜,惹得眾人喝彩。
“今天這里真熱鬧,男女老少開口笑,郎才女貌好姻緣,我來祝福放一炮!”喜婆婆分開人群滿臉堆笑端著三個大白饃饃趕緊給他裝進袋子。
“迎新娘來迎新娘,我看新娘好模樣,一聲炮響見富貴,兩聲炮響入洞房·········”喜婆婆一回身從家人的籃子里又抓出三個大白饃遞到他臉前,他看也不看,繼續(xù)提高嗓音唱著,并向大門靠近。
“新郎新娘入洞房,兄弟爺們來幫忙,先吃饅頭后喝酒,再放三炮我就走!”喜婆婆用衣袖擦一下額頭上冒出來的汗珠,把籃子上的蓋布扯下,故意亮給大家看,然后把剩下的四個大白饃一股腦倒進那個破口袋,想趕快把這個大神請走。他卻邊唱邊從棉襖里面又掏出三個二踢腳。
“上酒呀!”人群里有人提醒,喜婆婆趕緊閃身進門,把昨晚上招待媒人剩的半瓶“老黃 河”拿出來,大神連忙迎上,將酒瓶揣進懷里。這瓶“老黃河”是喜婆婆在縣酒廠工作的 娘家兄弟,在姐夫馱著地瓜干來換婚宴用酒的時候,特意給他帶回家犒賞功臣媒人的。也多虧了老伴會陪酒才剩下這半瓶,今天招待親朋好友的散酒在大桶里盛著,一時找不到合適的瓶子,擔心大神進院門,才匆忙拿來便宜這小子。還不知老伴會咋樣埋怨自己呢!
“這不是橋南村小舍子么!”見人群中有人喊出自己的乳名,“點炮的”匆忙收場溜了。這家的男主人可是會陪酒的講究人,無論酒量多大的人到他家喝酒,總會被他灌到暈暈乎乎最佳狀態(tài)離開,而他仍然清醒如初。
昨天晚上,媒人在上座邊喝酒邊吹牛,一副大功告成的得意樣子,他在陪座小心熱酒滿酒伺候。人家費心跑腿給兒子說媳婦,幫自己完成的可算是人生的頭等義務,理應好酒款待,可千萬不能落個摳門!這瓶“老黃河”,是縣酒廠的招牌酒,好多喝酒人聽過看過沒喝過。開始,他將兩個酒盅斟滿,雙手端杯敬酒,當看到媒人仰臉干杯難舍最后一滴的時候,他也將酒盅緊貼在嘴唇,發(fā)出吱吱干杯的豪爽聲音,然后迅速放下酒盅,一手端茶碗喝口熱茶,一手抓起溫熱的酒壺,等著給客人滿酒。媒人低頭看到主人的酒盅是滿的,以為剛剛倒上,在等著給自己倒酒呢!再往后,媒人越來越享受美酒浸潤心肺的滋味,還伴隨著夫婦倆勝過美酒的感激之辭,根本無暇顧及主人的酒盅了。等到媒人舌頭變硬、兩腿發(fā)顫堅持說要回家休息了,主人才端起酒盅將早已涼了的杯中酒干掉,這次沒有響,確實是好酒!
送走了媒人,男主人將新郎叫到跟前,對即將成為大人的兒子傳授陪酒秘訣,“酒是恭敬別人的東西,自己多喝既傷身又浪費········冷天多喝熱水也能出現(xiàn)與喝酒一樣的紅臉!”
新郎頻頻點頭,似有所悟,“那別人說我爺爺一個夏天就吃一個臭雞蛋是真的嗎?”
“什么真的假的!沒有老輩兒的省吃儉用,哪有錢給你娶媳婦!明天事還多,趕快回你屋睡吧?!彪m然桌上油燈并不很亮,但新郎的母親明顯看到丈夫額頭青筋暴突,要火的樣子,趕忙插話把兒子拉出堂屋,兒子問的事情她太清楚了,“臭雞蛋”的傳說是應該講給兒子聽了,不能難為孩子他爹,自己告訴兒子更合適。
以前新郎爺爺在世掌家的時候,日子過得還算殷實,可就是有點太過小氣,兒子(新郎的父親)到了婚嫁年齡,極少有媒人登門,大家都說給他家保媒要自帶干糧,沒準連一壺好茶也混不上。
這可難不住老太爺,他找一個口小肚大的瓷罐,腌上十個熟雞蛋,放到火毒的太陽底下曬著,五天后,他用筷子輕輕敲開雞蛋的小頭,用剪刀戳開一個小洞,小心伸進一根筷子,將蛋清與蛋黃輕輕攪拌成泥狀,整個院子滿是臭雞蛋的氣味。臭雞蛋和臭豆腐一樣,并不傷人,聞著臭吃著香,特別是空氣清新的農(nóng)村,誰家做什么飯,一掀鍋蓋,鄰居都清清楚楚。很快鄰居們就都知道他家腌了很多咸雞蛋,吃不急都有點臭味了,真羨慕!早年間,只有家里稱幾十畝好地,日子過得舒服的家庭,才在農(nóng)忙的時候,尤其收麥子特別累人的個把月,每頓飯撈出幾個帶點臭味的咸雞蛋,再搗上半碗蒜泥和在一起,無論是用大餅卷著吃,還是用饅頭蘸著吃,哪怕是黑高粱餅子抹上,也比現(xiàn)在的奶油面包過癮。老太爺用筷子沾出來一點雞蛋泥和大蒜大醬一攪,臭味效果不錯!再用紙條將雞蛋上的小洞貼上,等下頓飯將紙條揭開再用,一個咸雞蛋足足可以吃上七八天。
幾個月后,全村,甚至鄰村都知道他家頓頓有咸雞蛋吃。好幾個家有好女的父親,悄悄倒提媒(女方父母請媒人到男方求親),老太爺給兒子選了一個低眉順眼、敦厚質(zhì)樸的旺夫媳婦(也就是現(xiàn)在新郎的母親)。新媳婦過門后,很快明白了頓頓吃咸雞蛋并不是自己認為的那樣,回娘家時候和爹娘說了。親爹覺得雖然受了欺騙,但木已成舟也無法挽回,只在酒后和知己老友倒倒苦水。
沒有不透風的墻,四里八鄉(xiāng)竟傳成了笑話,“老財迷、真能算,
仨月一個臭雞蛋,
省酒菜、省彩禮,
媳婦聞著臭味往家擠!”
為此,新郎的母親沒少忍受公爹的無名之火,老頭健在的時候,全家誰也不敢提“臭雞 蛋”三個字。
父親生存有道
比我年齡大的人,大都對自留地有著極深的感情,那感情,應該不差于乞丐對白面饃饃的記憶。當時的政策,按著本村人均土地的百分之五作為自留地,分給各家各戶自主使用解決蔬菜需求,我們隊里的自留地,沒有一家種蔬菜,全都是種植糧食作物,正是這個百分之五的四分地,給我們家提供了百分之八十的口糧。隊里的出工,父親是最全的,自留地的侍弄,父親起早貪黑,還發(fā)動全家,人人參與,收完小麥馬上栽種麥茬地瓜。無論種啥開始都需要先挑水,大哥不在家,我們姐弟仨太小,大叔家的玉蘭姐姐經(jīng)常過來幫忙。也多虧了自留地的頂頭就是一條水溝,為了方便擔水,父親在地頭和水溝之間平整出來大約半分地的矮坡地,坡地外面邊緣處挖出一個直徑一米左右的土井,取水很方便,一桶水剛剛提出水面時,眼看著水井周圍的一股股清泉往中間冒,另一只桶還沒下來,井里的水就又滿了。父親在坡 地上種上白菜,我和姐姐經(jīng)常在太陽即將落山時過來,用水壺一棵一棵地給白菜壓水。人勤地不懶,單單這點坡地的幾十棵大白菜就能裝滿滿一大推車,更不用說收獲的糧食了。
這塊自留地和那點小小的坡地,教會了我和姐姐怎樣種植小麥玉米地瓜,怎樣侍弄白菜茄子辣椒,以至于現(xiàn)在五十多歲了,經(jīng)常冒著吃壞肚子的風險,也不忍心倒掉剩菜剩飯,尤其是那顆顆飽滿的麥粒包含了多少辛酸和汗水,恐怕今天的農(nóng)民也很少有那種體驗。 看看今天的麥收,大型聯(lián)合收割機勻速跑過,麥浪似帥氣小伙兒眼看著理成了標準的寸 頭,收割機歡快地吐出金黃色麥流,直接裝入糧販的車里。剛剛從城里工廠下班回來的麥田 的主人,收好糧販的網(wǎng)銀轉(zhuǎn)款,開車回家休息。地頭上楊樹下,只有老主人手里拿把磨好的鐮刀發(fā)著無用武之地的感慨。
當年自留地的麥收要是用鐮刀,那可是被人恥笑的偷懶!麥子熟了是要用手拔的,捆好的麥個子,用鍘刀將根部一端切下來,是廚房里很好的燒柴,早已被列入收獲之列的。拔麥子不僅需要力氣,還要掌握要領,兩只腳前后站穩(wěn),弓下腰,一只手將一把直立的麥子攥緊,另一只手在這只手的下面一點,用力往后攏,這把麥子便連根拔出,隨后稍直身子,抬起前腳配合,將麥根帶出的泥土磕落地下。即使身強力壯的莊稼把式,這活一天下來,走路也會歪歪扭扭,吃飯時候撥個咸鴨蛋麻腫的手指也不靈便了,整個身體像走了型一樣。沒有包嚴的頭發(fā)和脖子里都灌滿了塵土,和著汗水粘在身上,那瘙癢那臭味越是休息越來折磨人。父親雙手扶腰慢慢直起身來,看看這沉甸甸喜人的麥穗,想想小兒期盼的白面饅頭和一家人全年的保障,也算是累并快樂著!
那時我家有三塊祖?zhèn)鞯姆歉?,都長著棗樹,最大的一塊有三十來棵,南北走向分為兩行,最南端有爺爺奶奶和母親的墓地,墳頭朝向東南。聽老人們講,這棗樹只是我們祖上家產(chǎn)的冰山一角。爺爺長眠的地方是他生前自己看好的風水寶地,是全村唯一一處經(jīng)歷了“平墳運動”而沒有被動過的墓地。
我的第一個崗位就是被父親安排看棗,除了每天早晚各一次撿拾樹上落下來的棗子,還要注意一些頑皮孩子,棗子長得很密,從遠處扔個土坷垃就能砸下不少,父親說了,年底的豬肉和鞭炮可全指望賣棗的錢呢!
八月十五前后,絕大部分棗子都紅了,全家開始根據(jù)熟透的先后,一棵一棵打棗,打棗時我的主要任務是選擇悶酒棗的棗子。我總是提著竹籃子,在遠處尋找,我知道又大又圓的棗子才會跑得越遠,落到草叢里的才會沒有半點傷痕,紅得發(fā)黑的才是標準的烏棗。幾天下來,我們家十幾間房頂全曬滿紅紅的棗子,還要在院子里鋪上席子晾曬,我的任務又變成了每天翻棗,七八天后,父親就會一次一次送到收購站賣掉,當時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。
我選好的棗只需晾曬兩三天,稍微跑跑水分就可以悶酒棗了。父親提前將三個大酒壇清洗晾干,在一個小盆中倒入大約一斤白酒,分批將棗子浸過白酒,再用笊籬撈出,發(fā)現(xiàn)有傷痕或者有蟲眼的繼續(xù)剔除,將合格的倒進壇子里,直到將壇子裝滿,最后再往壇子里倒入半斤酒,扣上蓋,蓋子上面糊上黃泥,黃泥上面再蓋上兩層藕葉,藕葉外面再用黃泥糊嚴,放到里屋陰涼處,年底開壇棗子鮮紅脆甜,拜年時好多人家都拿酒棗當作稀罕物給小孩吃,我從沒有遇到誰家的能與我家的相比。
父親可是閑不住的人,那時做生意會被“割資本主義尾巴”,但是自產(chǎn)自銷是允許的??赡転榱巳〉梦覀兘愕茇淼闹С趾蜆淞⑽覀冋_的價值觀吧,父親常說,正當做生意不偷不搶不坑不騙沒啥丟人,倒是怕苦怕累好吃懶做才餓死活該!
秋后農(nóng)閑時,父親從東屋翻騰出來一些我不太熟悉的家什,將隊里分的花生炒熟拿到集上賣掉,將大豆做成豆腐皮送到濟南小叔單位的食堂里換錢,單是隊里分的那點東西用不了幾次就沒了,父親還從外面買回原料加工,有工作組問起來就說用隊里分的,自產(chǎn)自銷。
隊里分的最多的要數(shù)地瓜了,也是最不值錢的,父親要姐姐擦成細細的絲,經(jīng)過清水浸泡,反復擠壓、沉淀、晾曬,做成地瓜淀粉,選個晴好的天,旋成粉皮,然后走街串巷用粉皮可以換回來其他糧食填補口糧。每次旋粉皮大姐都是負責最重要的燒火,她把火燒得很平穩(wěn),鍋里的水保持沸騰。父親將調(diào)和好的粉漿用勺子倒入在沸水上旋轉(zhuǎn)的鋁盆里,火候一到將鋁盆取出放到冷水里再將粉皮輕輕揭下來,遞給二姐,然后又麻利地在鋁盆底部擦上一點食用油,重新放在沸水上旋轉(zhuǎn),準備做下一張。二姐此時負責晾曬,她把父親剛剛揭下來,又軟又滑冒著熱氣的粉皮,放到用秫秸穿成的曬板上,仔細地展開攤平。我負責保衛(wèi)工作,此時絕對不許雞鴨鵝靠近,等到曬干就不怕了。我特盼望父親和二姐有誰不小心將粉皮弄破一張,加上醬油一調(diào)可就是我的美味啦!
沒娘的孩子早懂事
大人下地的時候,我經(jīng)常要跟著大姐她們幾個去拾柴或者割草,大姐比我大五歲,和她同齡的女孩我們隊里有五六個,基本都沒進過學校,那時各家孩子多,缺吃少穿,要讀書也是緊著小的或者男孩,老大都要幫助父母帶弟弟妹妹。大姐聰明厚道,長得好看,是一幫姐妹的中心,大家對我這個小尾巴也都很關照,其他人的弟弟妹妹跟著她們都會想辦法甩掉。父親特意給我編了個很小的筐子,小筐子滿了就倒進姐姐的大筐里面,在剛耕過的地里,柵子頭(玉米秸最下端連同根系)是倒過來的,白的根須露出地面很清晰,我用小镢頭一下就挖出來,敲打干凈泥土,有四五個就可以滿了我的小筐,倒入姐姐的大筐非常有成就感,回到家里,大姐也總是向父親夸我。
大姐七八歲就開始幫父親燒火做飯,很快就包攬了廚房的全部,鄰居嬸子大娘們都說她比大人還細心能干。廚房里“柴米油鹽”第一位就是燒柴,那時莊稼長得不好,秸稈就少,對于各家負責做飯的人來說,柴禾不夠燒更是一日三餐首要的煩惱,何況父親做的幾個生計還都需要燒火呢!
那時沒有脫粒機,春種之前,隊里會發(fā)動社員將儲存的棒槌子手工脫粒,粒子下來做種子,玉米芯誰家脫的歸自己。在隊里倉庫前空曠的地方,不管多冷,爭先恐后的熱情要遠遠超過現(xiàn)在超市免費送大米雞蛋的活動,男女老少以家庭為單位,工具自帶,各家圍著一個大簸籮,好像進行比賽,無非是想盡量多帶回家?guī)卓鹩衩仔荆鉀Q幾天的燒柴,雖然對于全年,也是杯水車薪。我家的收獲總是不錯的,我屬可有可無,但父親自制的工具和大姐麻利的雙手是別家望塵莫及的。
大姐用心觀察,在父親的協(xié)助下,改良了爐灶的排煙結構和風箱的吹風角度,將曬干的牛糞配合柴草,火焰就像用煤炭一樣,連臭味也沒有,都被煙筒抽走了。那時的冬天賊冷,水缸在屋里都會上凍,晚上鉆冰涼的老粗布被窩,對于大人也是一種考驗。每次剛燒完晚飯,大姐會將一塊磚頭埋在灰燼里面,吃完飯,將燙手的磚頭用布包好,放進我的被窩里,等我睡覺時雙腳蹬著熱磚頭,屁股正好躺在磚頭暖過的位置,那爽勁簡直就是大雪天吃火鍋!
大姐十三四歲就學會了縫地毯,將干凈的玉米皮綁成小把,經(jīng)過熏白、編繩,再按照一定的圖案縫成小塊,最后將小塊組合成大塊,送到外貿(mào)收購站,經(jīng)常因為做工精致被劃最高等級,價格也就高,第一次賣了地毯就給我和二姐一人扯了一條新褲子。
大姐沒有讀書,我一直覺得少了一個才女。記得小時候,晚上只要有空,父親就取出自制的小黑板,用粉筆教我們?nèi)齻€認字和算術,還會定期考試,大姐總是考第一,直到我都開始上學了,在家里考試還是她的第一??繅σ粡垪l桌,一盞煤油燈,墻上掛著黑板,父親坐在桌子一端的椅子上,我們?nèi)齻€在一條長凳上,她倆坐著,認真聽著寫著,我個子小,在中間,只能雙腿跪在凳子上,上身趴在桌子上。困了累了的時候,我腿往后一用力,砰地一聲,凳子倒了,二位姐姐仰面坐在地上了,我還趴在桌子上,父親氣的用毛筆桿敲我的頭。
平時有啥好吃好玩的大姐總是盡力滿足我??次伊w慕別家孩子用線拴著麻雀玩,她趁父親不在家,將一個舊暖水瓶外殼底下封死,改成一個籠子,搬來梯子,要我在下面扶著,爬上東屋最高處的墻角。我家三間東屋平時沒人住,外面兩間放些農(nóng)具柴草,里面一大間是一盤石磨,時常會有磨面的撒潑點糧食,聰明的麻雀就在外間檁條和墻的夾角小洞里安了家,我經(jīng)常看到老麻雀叼著食物飛回來,幾個光頭的小麻雀從洞口伸著長長的脖子張著大嘴吵著迎接媽媽。
梯子的跨度太大,我爬不上去,只好央求大姐。就在我期盼著可愛的小麻雀即將進籠的時候,大姐突然慘叫一聲,從最高處飛身躍下,落在一堆草上,隨即飛出門外!那草是給羊過冬儲備的,曬得很干,草尖可以把手扎破的,大姐光著腳丫全然不顧!我順著梯子看上去,同樣慘叫一聲竄出門外,我看到一個像我家大鵝的頭一般大,不斷伸縮著鮮紅細長舌頭的淺綠色蛇頭!過了好半天,我倆才試探著進去,把梯子放回原位,可憐的麻雀肯定變成那家伙的美餐了。
大姐她們有時也會一起給隊里的牲口割草,按照重量折算成家庭工分,這時候父親就要二姐帶我去學校了。
二姐大我兩歲,可比我懂事多了。聽老人講,我還有一個比大姐年齡還大一點的哥哥,因為早先家里條件好,后來生活很差了,他好像身體適應不了,七八歲時餓死了。父親可能擔心瘦弱的我,一直對我特殊優(yōu)待一些,過年的白面饃饃總會在糧食缸里留下幾十個,干硬得要用菜刀剁開,一次一塊給我吃,有時能吃到收新小麥,二姐從來不和我爭。平時給我備的零食怕我一口氣吃光再鬧,經(jīng)常由她負責保管,她從不吃我的,相反經(jīng)常被沒吃夠的我冤枉。無論我怎樣告狀,父親總不責備她,好像知道都是我的不對。有一次她實在忍不住新烙的熱油餅的誘惑,求我給她嘗嘗,我分給她一個小角,還天真地問她“你想吃好的,咋不長得小一點呢?”
二姐唯一搶我的,就是那個書包,因為我還沒到上學年齡,父親要我把干媽做的書包先給二姐用,我死活不肯,最后二姐把中秋節(jié)分得的一塊月餅和半包點心都給了我,我才答應,她的同學大都沒有書包,都羨慕她的書包漂亮,她一直用到小學畢業(yè)還沒壞,我也經(jīng)常以此為把柄多次無賴屬于她的好吃的。
那時村里沒有幼兒園,都是八九歲開始直接讀一年級,有六七個和我一樣跟著哥哥姐姐到學校玩的,兩位老師都是本村的,和家長都熟悉,經(jīng)常會囑咐我們不要亂跑,我是經(jīng)常趴在教室門口看黑板的,和藹的魏老師把我當做旁聽生。學校有一排北屋和一排東屋,北屋包括一間辦公室和一個教室,東屋就是一個教室,兩個教室都是復式班,一年級和三年級在北屋,二年級和四年級在東屋,學校沒有院墻和大門。
當時沒有義務教育,升級必考,成績差的肯定有人留級,有的讀了三四年還沒出一年級,記得有位和我大姐同齡的男生,和二姐是一年級同學,后來我讀二年級和我同班,他家條件不錯,別的學生都是自帶大凳子小凳子,唯獨他帶的是一把椅子。一次魏老師提問他問題,沒答對,便沖門口喊我進來,回答正確!老師又接連幾個問題,我都對答如流。以后只要是魏老師上課,就要我進來坐椅子聽課,要那位站到教室后面聽講。
樂善鄉(xiāng)情
我們村子比較大,識文斷字的人少,闖關東出去的人很多,晚上經(jīng)常有人找父親讀信寫信,他有求必應,信紙信封都要備好。父親先是接過來信按照寫信人的口氣給來人仔細讀信,完了再講解一遍里面的主要內(nèi)容,然后根據(jù)對方聽完信后的一一反應及囑托寫入回信。遇到一些棘手的問題,一時難以作答,來人就會誠懇地請教父親,此時見多識廣的他便成了人家的主心骨。
那時陰天下雨比較多,人們不是睡覺休息,就是打牌閑聊消磨時光,父親此時會找出家什,撥麻、搓繩、綁苕帚、釘蓋頂?shù)龋趧e家當柴禾燒掉的高粱穗稈,在他手里橫豎釘捆都變成了家庭必需品,做的多了自家用不了,就送左鄰右舍,也經(jīng)常有人抱著材料找他加工,他做的花篦子特別好,標準的正六邊形,過年盛水餃,既實用又好看。
我家的石磨比一般的大,是磨小麥面粉專用的,占用整整一大間東屋,南山墻上,一人多高處有一個長方形立式方孔,既通風又明亮,太陽照射進來,一條粗大的光柱剛好落在磨盤頂上,可以方便觀察掌握糧食下落的速度。那時各家小麥都很少,平時除了紅白事、坐月子,很少有吃白面的,即使有個頭疼腦熱,也就是從串街的小販那里換幾把面條,喝了捂汗。
到了年底,各家都要盡量多蒸幾鍋白面饅頭,我家的磨房就會出現(xiàn)排隊了,排隊無非就是放一個可以代表誰家的用具,誰家的簸箕縫著塊藍花布,誰家的苕帚系個紅頭繩,大姐都很清楚,她經(jīng)常打發(fā)我跑腿通知。這種磨面粉的精細石磨是不可以空磨的,那樣會磨損厲害,遇到愛算計的人,他家磨完了將上蓋抬起掃得精光,父親發(fā)現(xiàn)便捧來我家的麥子撒進去,以方便下一家使用。
畢竟是大男人,做衣服和被子父親好像真的不會,我們?nèi)业囊路托哟蠖际谴髬鹱龅?,一做就是十年,直到我大姐“十四五”歲學會了針線活,大嬸才逐步輕松了。大叔和濟南工作的小叔是同胞兄弟,和我父親是堂叔兄弟,受老輩傳承,大家不分彼此,親如一家,直到現(xiàn)在,我的孩子和叔叔的孫輩兒仍然是情同手足。
大叔大嬸養(yǎng)育五個姑娘一個兒子,加上我家四口(大哥常年不在家),十幾口人,那時商店沒有成衣和鞋子,有錢也買不到,全村沒有一臺縫紉機,再說縫紉機只能做單衣服,光是棉衣和鞋子,一針一線用手縫,想想都怕。大嬸白天要下地出工,晚上昏暗的油燈下,糊袼褙、納鞋底。有時為了省點燈油,還會搬著紡車上到房頂,借著明亮的月光紡線,真無法想象她裹著一副小腳是怎樣踩著梯子做到的。趕到年底,我們不懂事的小孩圍著等新衣服穿,大嬸經(jīng)常通宵熬夜,就為了讓全家老小新年穿新衣,看看今天八十五歲的她仍然喜歡自己做飯吃,真的是吉人天相啊!
大嬸對我是有點偏愛的,我只要去她家,總會給我從里屋拿出可口的東西吃,有時帶我一起走親戚,那可真叫“走”,都是步行。大嬸的娘家和我姨姥姥同村,姨姥爺和我父親是莫逆之交,父親走不開就打發(fā)我跟著大嬸替他給姨姥爺拜年,其實我拜完年還是和大嬸一起到姥姥(嬸子她娘我也是喊姥姥)家吃飯。那時候過年走親戚大都是帶一竹籃,上面蓋上一塊好看的花布或者毛巾,里面以自家過年蒸的各種面食為主,有時也會配上少量點心油條的,親戚一般象征性地留下一點,余下大部分還要帶回,比較知己的親戚還會放進去一碗新煮的水餃,帶回家給沒來的人分享親戚家過年的喜慶。我和嬸子的籃子就經(jīng)常被姥姥加進水餃,回來比去時還沉,如果沒有別人一起,她經(jīng)常一人提兩個。有一次下午返回途中,下起了鵝毛大雪,呼嘯的北風裹著雪花將中途的一條沒有水的干渠幾乎填平,我腳下一滑,下半身插進厚厚的白雪里,大嬸一把將我拉出,給我脫下鞋子襪子,將褲管里的雪拍出,見我腳丫通紅,急忙解開上衣扣子,將我的雙腳擁入她的懷里。
父親怕大嬸實在忙不過來,他每年初秋會選個好天氣請鄰居幾個老太太到我家集中幫忙做棉被。記得有西鄰一墻之隔的大奶奶,東臨車奶奶,本家的道奶奶,木匠爺爺(輩分比父親大,年齡比父親小)的母親,還有西院的老姑(父親的遠房表姐),她們那時都要六十多歲了,在院子里鋪上幾張大席,大家邊忙活邊聊天??吹礁赣H找出一大堆的被套,她們說起當年我爺爺?shù)墓亢脱巯碌墓饩埃紩l(fā)出“三十年河東,三十年河西”的唉嘆??吹轿襾砘馗Z蹦,在被子上打滾兒,大家又都夸父親有本事有耐心,還說我攤了個好嬸子做衣服。這時父親高聲喊我,并快步過來扯著我耳朵進屋,原來他給大家做午飯,發(fā)現(xiàn)放在柜子里方方的臘肉像塊豆腐,只剩了白肉,上面的紅肉絲都不見了。
遠房表親挺親
平舅是姨姥爺?shù)膬鹤?,年齡和我父親差不多,長得白凈方臉、濃眉大眼,能寫會算,負責他們村面條廠銷售,就是推著車子在周圍村莊換面條,大概五六天來我們村一次,我是最喜歡平舅來我們村的。他一到就會拿幾把面條給我,囑咐我午飯等他過來一起吃,然后他就去圍著大街小巷吆喝,因為村莊大,所以他每次來生意都不錯。
有個太陽很毒的夏天,快散工的時候,平舅推著車子回來了,趕上村西頭有人生小孩,鄰居們都要送米(給產(chǎn)婦送點養(yǎng)月子的營養(yǎng)品,我們那里統(tǒng)稱為送米),面條很快都換沒了,吃過午飯他就可以回家休息了。平舅洗臉的功夫,大姐將盛好面條的盆子端到矮桌上,我忙著擺放碗筷和凳子,這時父親到家了,還帶來一位光膀大漢,只穿一條過膝的短褲,原本白色變成了泥巴色。父親一邊在院子里盛上滿滿一盆水,幫助那大漢洗臉洗膀子還有那蓬亂的胡子和頭發(fā),一邊招呼大姐做幾個菜。
“這是貴客?”我有點懵,平舅常來,就像自家人,不是年節(jié)時候各家很少會有需要炒菜的客人。大姐不敢多問,變戲法似的,切了一盤咸鴨蛋,涼拌個黃瓜,炒個花生米,又湊了一個臘肉炒咸菜絲,真佩服大姐,家里養(yǎng)個饞貓,還能做出這么多好吃的!
我家大門洞挺寬敞,后面有影壁墻,過堂風是天然空調(diào),風大了就關一下門,每到夏天那個長長的矮飯桌就經(jīng)常放在這里,但這次我只能和姐姐在堂屋吃飯了。看著窩頭,想著面條,心有不甘,我悄悄借著墻角偷看。父親端進去一壺酒,三個酒盅分別滿上,光膀大漢沒動酒盅,似乎只對面條感興趣,父親問他話,他簡單回答,只是面無表情,將飯盆拖到自己旁邊,只管不停地吃面,父親和平舅邊飲邊聊。盆里面條撈不到了,父親將自己碗里倒給他,大漢來者不拒,很快掃光,又端起盆來,將湯喝凈,用手擦擦肚皮上的面湯,招呼不打,起身就往外走,邁步同時還毫無保留地放了一串響屁!我樂著跑回堂屋,向姐姐報告那人的“屁”事兒!
平舅到堂屋喊我去替他吃面,順便從我們桌上抓了兩個黑窩頭,我馬上跟他來到矮桌旁,這時父親從外面送客回來,平舅急切詢問那位不速之客的來歷,父親坐下講述。
光膀大漢姓楊,我該叫他楊叔,十幾里外瓦屋頭村楊四的孫子,楊四是我爺爺?shù)挠H娘舅,楊叔就是父親的遠房表弟了。因為宅基地和村里鬧矛盾,據(jù)說受到村干部的欺負,性情大變,又加上翻蓋老屋的時候,用鐵锨截斷一條粗蛇,人便有些瘋癲,多方醫(yī)治無效,對別人也無妨礙,時間久了,家人便由他到處游逛。父親下工路上遇到他,帶他回家吃飯。
提起楊四,當?shù)乩先藷o人不曉,山東梆子《楊四困城》的主人公楊秀章,生于 1847年,為人正直、俠肝義膽。1890年商河大地主田玉成勾結官吏,借包辦修河工程,迫令百姓出錢出糧,侵吞自肥,由于偷工減料,次年汛期河道仍然決口,廣大群眾義憤填膺,楊四應眾所推,率民眾數(shù)千人,各持武器和農(nóng)具,將商河縣城包圍,田玉成和知縣懾于聲威,清賬退款,擺席賠禮。此事被編為戲曲廣泛傳唱。1898年,在義和團運動影響下,楊四組織民眾三百多人,習拳練舞,護莊防盜,互助生產(chǎn),多次打退土匪騷擾??谷諔?zhàn)爭爆發(fā)后,他積極響應中國共產(chǎn)黨的抗日主張,并親送多位后人及弟子參加八路軍。他家雖不富裕,但對困難者,不論親疏都是慷慨相助。晚年時,身心健康,九旬后,仍能步行趕集,1945年去逝,終年 98歲。
年底大哥回家
大哥長我十七歲,他十九歲那年訂好日子要娶媳婦的,不料母親突然病逝,家里塌了一半天,女方退禮毀婚,為了尋個出頭之日,父親拜托干爸將他帶去長白山做了林場工人,這些是大姐告訴我的,我只知道大哥在東北掙錢,經(jīng)常三十五十寄錢回來,讓村里人很是羨慕。
大哥只讀到小學三年級,就趕上了六零年的自然災害,同學們餓得兩眼發(fā)花,走路要扶著墻根,一不小心栽倒就再也起不來了。有個同學放學了,還趴在桌上沒動,老師過去一看,早就沒了呼吸,家長來了費好大勁才背回家去,不是他太重了,實在是家長同樣腹中空空乏力,整個過程沒有圍觀和爭吵,在饑餓已經(jīng)威脅到生存的時候,好奇和解釋都顯得多余,多說一句沒有意義的話,都是一種巨大體能的浪費。不久,老師也餓跑了,教室被大水泡倒了。直到一九六三年往后,村里才逐漸沒有人再被餓死,此時大哥已經(jīng)成為家里不可缺少的勞動力了。后來每當吃飯見我面對又黑又硬的地瓜面窩頭和高粱餅子發(fā)呆的時候,大哥總會很兇地訓我一句“沒餓著你!”現(xiàn)在想來,應該是當年的饑餓給他造成了一輩子的陰影吧!
二十來歲也還是個孩子,大哥一個人在東北,應該很想家的。每個月除了固定有張匯款單還會有兩三封信寄回家,信的開頭總會是“父親大人,見字如面!您和弟弟妹妹都好吧······”,還有一張照片隨信帶來,只有那一次,可能拍照不方便吧,是一張二寸黑白照 片,大哥的模樣和父親很像,頭上一個很大的毛絨絨的狗皮帽子,本來就不大的臉顯得更瘦小了,那個帽子一定很暖和吧,戴上它肯定不會凍得耳朵疼了。
父親看完大哥的信,得知他為了全勤獎今年又不回來過年了,全家都很失望,好在已經(jīng)習慣了他的不在,最失望的要數(shù)我了,一直心里盼望戴著大哥的狗皮帽子,去和狗剩比比,他老是在我面前顯擺他大爺送他的鐵路工人的棉帽子有多暖和。里外都沒有毛,靠近嘴巴的地方一層硬硬的鼻涕泛著亮光,怎能與我大哥的狗皮帽子相比呢!
父親是個利便人,凡事都往前趕,臘月二十七,比較費事的年貨大都準備好了。下午我和大姐端著父親剛剛從豬肉里面剔出來的新鮮骨頭,到村后面的水溝里,將冰面擦干凈,骨頭倒在上面,用錘頭反復敲打,骨頭兩端的韌帶,骨腔里的骨髓,連同骨質(zhì)被砸成了白里透紅的肉餅,回家調(diào)上淀粉、大料和醬油,等著臘月二十九炸東西的時候,做成油炸骨頭丸子,即好吃又補鈣,現(xiàn)在很少吃到那樣的美味啦!
晚飯后,全家四口去碾點高粱面,再配上粗草粉,就是雞鴨鵝豬的過年食料了,各家都在忙年,白天碾房人也多,晚上清閑?;璋档挠蜔粝虏恢е牍鬓D(zhuǎn)了多少圈,我都有些困 了,父親開始篩鑼已經(jīng)碾碎的高粱面,安排大姐二姐回家瞧瞧。雖說那時經(jīng)常夜不閉戶,是 因為家家沒啥可偷,萬一備好的年貨沒了,過年可真要喝西北風了!
“爹呀,不好啦!有個小偷在撥咱家的大門!”大姐二姐風一般跑回碾房,父親馬上和大姐一人一根碾棍往家趕,囑咐二姐和我在碾房等著。我的困神早沒了蹤影,和二姐緊隨大姐后面走出碾房,仿佛小偷隨時會在身后冒出來似的,感覺還是跟在父親身邊是最安全的。 二姐手里拿著空的簸箕,好似防身的盾牌,我抓著一把苕帚,心里想起魏老師講的故事,八路軍武工隊長用塊紅布包著苕帚繳了翻譯官的槍,晚上不用包紅布就是武器呀!
碾房到家距離不過二百米,雖說胡同很黑,畢竟太熟悉,也習慣了摸黑走路,幾分鐘后,我們悄無聲息來到家門口。那時各家院門連同屋門都是木板的,并不很嚴密,不用太大力氣就能將兩扇門中間抬出一道縫,用手指將門閂撥開,幾乎每家大門都是這樣,其作用也就能擋住亂跑的家畜。父親彎著腰,輕輕推開虛掩的門往院里移動,他沒有直奔堂屋,而是沿著東屋貼著墻根兒來到堂屋門臺左側(cè)。門臺是高約八十、寬約三十公分的一段小墻,堂屋門口左右各一,外側(cè)剛好可以藏人,還可以清楚看到屋門口以及并不很深的屋內(nèi)情況,里面確實有人影晃動。父親輕輕爬到門臺上,居高臨下,慢慢舉起碾棍,準備趁小偷一出門口就當頭一棒,突然屋里亮了,小偷竟然劃根火柴點上了油燈!
“是大哥!”我的聲音,其實我是記不清大哥模樣的,但他眼前的燈光將狗皮帽子照得格外清晰,和照片上一模一樣!大家趕忙扔掉手里的家伙,剛剛的驚險頓時化作團聚的喜悅。原來大哥林場那里因下雪太大,木材運不出去,臨時通知春節(jié)全部放假,知道寫信太慢,大哥歸心似箭,步行三十華里雪路,坐上火車三天兩夜到家啦!
年集買年貨
兒時的春節(jié)才更像過年,長年累月粗糧咸菜,哪個孩子不期盼過年補點油水,一家之主,苦撐一年,即便東挪西借也要將敬天敬地敬祖先的供品置辦寬滿一點,好在點香燒紙禱告的時候,心里膽壯一些,祈求各路神仙保佑全家來年好運連連。即使明年仍舊失望,也是正常,下個春節(jié)要更加虔誠。
臘月二十八,是我們公社駐地唐廟大集,也是方圓幾十里最大的“花花集”(春節(jié)前最后一個集市)。那時沒有冰柜,也沒有超市,春節(jié)到元宵節(jié)期間集市也不開,一些不容易儲存的魚肉蔬菜大都要在年前這最后一個集市上買齊了。當家人需要的青菜和調(diào)料,老年人囑咐的的年畫和年糕,男孩子喜歡的鞭炮和二踢腳,一進臘月門小女孩就喊著纏著的鮮艷的花朵和胭脂,大姑娘小媳婦夢想的粉紅色的圍巾和頭繩,在這天都會得到滿足。那些平時橫眉立眼的革命干部,這天臉上的肌肉也松綁了不少,擠出來一些很是金貴的節(jié)日的喜色,平時的條條框框,也似乎沒有了,一向夾得緊緊的資本主義尾巴,這天可以放松地搖一搖了。
不敢說全村人都會去趕集,但可以確定每家每戶有人去,甚至往返幾次才能買全。平時不來客人,要是誰家的媳婦喊住敲著梆子串街賣豆腐的,都要小心避人,怕被人瞧見落下個好吃懶做的名聲。但在這天,只要你有錢,你就可勁兒往家買,也沒有人笑話,反倒被人羨慕體面大氣,會過日子。
也有些聰明的媒婆,會故意借著這天人多不顯眼,將自己來往磨破了幾雙鞋,花費了大半年,雙方家長快要點頭的一樁婚事,給男女雙方約定好穿戴打扮,導演一個走馬觀花的偶遇。當然也有怕羞的女孩拉上一個潑辣的閨蜜作伴,卻被男方射錯了神箭的,這就是緣分吧!
常聽父親和大姐說起大哥特愛放鞭炮,曾經(jīng)把父親給他買帽子和紅蠟燭的錢都買成鞭炮,還和父親爭辯,說什么“過年炮仗放的響,來年糧食撐破缸!一定放要最響的炮仗把咱家的窮氣呲跑了······”我是雙手贊成大哥的鞭炮論的。大哥一早起來出去見過鄰居和族里的長輩,借來大叔家的自行車帶我去趕集,臨出門父親要他捎上半口袋曬干的蓖麻籽,到公社糧所換些油回來。
提起蓖麻子,要承認我們的農(nóng)民是多么愛國!那時糧食產(chǎn)量很低,肚子都填不飽,土地是那么金貴,當聽說蓖麻油是國家航空、工業(yè)、醫(yī)藥急需油料時,各家各戶,房前屋后,溝坡地頭全部悉心種好照料。還真對得起鄉(xiāng)親們的苦心,這個植物適應力特強,什么酸堿干旱的環(huán)境,它都能淡定地生長。一顆種子可以分出好多枝杈,遠遠望去像一個綠色降落傘,傘面由無數(shù)個巴掌大的葉片組成,支撐傘面的是好多橫七豎八綠色中空秸稈。我和小伙伴經(jīng)常傘下玩游戲,還會用圓圓硬硬的秸稈做出好多玩具。待秋后被霜一打,就該收獲了,熟透了的果實曬干去皮揚凈,交給國家還可以兌換相應的食用油??倳幸恍]有成熟的嫩嫩的果實,連同嫩葉,開水煮了,可以腌菜。現(xiàn)在書本上說不可食用,會引起中毒,那時我家真的沒少吃呢!味道還不錯?;蛟S是那時粗糧野菜激發(fā)了免疫力,要不就是大姐高超的廚藝化解了毒性吧!
大哥帶我來到集市南頭的公社糧所,將車子寄放好,就拉我直奔鞭炮市。鞭炮市平時是沒有的,只在春節(jié)前兩個集日由管理集市的干部臨時劃定,一般都是就近利用很寬敞的打麥場,方便賣家當場燃放吸引顧客。聽說有的做得大的賣家,會提前一天趕著牛車拉貨來到,裹著破棉被挨到天亮,要趕上雨雪天就更受罪了,有時為了占個好位置,還要忍痛將自家最出彩的炮仗裝作很大方地硬塞給那些干部。
唐廟大集只有南北一條大街,足有二里多長,兩邊擠滿了攤位,中間又臨時加上一排。趕集的人擠人,有一對鄰村的親家公,好久不見了,老遠就打著招呼想靠近拉呱一下,無奈身不由己,被人流裹挾著腳不沾地越走越遠了,那就約定過了年再聊吧!
趕年集是過大年的重頭戲,而鞭炮市便是這出大戲的戲眼,和往年一樣,就設在大集中 段西側(cè)的大場院上,幾十個賣家散開圍成一個大圈,每家的攤位周圍堆滿了人,開始人們只看不買,要用心比對,看看哪家的鞭炮既肯響又實惠,可不能虧了棉襖內(nèi)兜里來之不易的幾張鈔票。雖然這東西既不當吃喝,又不當穿戴,但是既然祖宗傳下來了,那肯定有其中的道理,大年初一早上挨家挨戶拜年,誰家院里的炮仗皮又多又碎,說明這家放的炮仗既響又多,往后的日子肯定紅火!
大哥先將我托上一個圈子外的麥秸垛,然后他也爬上來,居高臨下,可以清楚看到里面的情景。鞭炮攤位和其它攤位最大的不同,我看就是那個桌子了,不是用來擺貨,而是站個大漢,舉根長長的竹竿。下面同樣有個大漢手里拿著整包的鞭炮,配合上面的人,將鞭炮掛在竹竿上點燃,鞭炮被舉到半空,冒著煙往下落的過程中依次炸響,隨著震耳欲聾的聲音一停,二人便高聲大喊,報上自家來歷和幾乎折本的價格,那情景好像天下最響的鞭炮非他家莫屬,不等他喊完,旁邊早有不服氣的也點燃自家更好的鞭炮,一定要壓他一籌。我羨慕死那個站在桌子上舉鞭炮的人了,一天下來那要多過癮呀,肯定睡覺也要樂的。那時父親給我規(guī)定,只有除夕中午、跨年夜里和初一中午可以一次各放一整包,其他時候都是拆開放,一個一個單崩,過完一個春節(jié),有五包鞭炮足夠了。后來讀初中時候,有個同學穿的比我還破,他父親因制作鞭炮被炸成殘廢,原來風光背后也有風險和心酸呢!
大哥一邊觀看一邊給我點評各家鞭炮的特點,我崇拜得不斷點頭,隨后他要我不要動,原地等他,自己飛身落地,直奔鎖定的目標。等大哥再出現(xiàn)在麥秸垛下,是抱著鞭炮的!沒等他喊我,我就自己溜下地面,數(shù)著親著,整整十包大鞭炮,比以前父親買的要大幾倍,還有二十個二踢腳?!澳慊硕嗌馘X呀?”
“不多,跟咱爹就說花了五塊錢!”
五塊錢還不多呀!我去代銷處給家里買東西,最多拿過兩角錢,醋五分一斤,醬油八分,
食鹽一毛四,煤油最貴,一毛七一斤。
我和大哥擠出人群,沿著集市外面的溝沿,取了車子來到糧所換油。這里我不陌生,大門兩側(cè)的白墻上寫著紅色標語“抓革命、促生產(chǎn)”“深挖洞、廣積糧、不稱霸”“備戰(zhàn)備荒為 人民!”雖然不明白啥意思,字我還都認識。父親多次帶我來過這里,那些五花八門的“糧食”由各家憑《供應證》領回家去,湊合著填飽肚子。記得有國外進口的帶點霉味的黏大麥,東北運來的經(jīng)常粘著老鼠屎的地瓜干,還有泛著一層白鹽巴的干海帶。
在這些“救命”食品中最給我味蕾植入美好記憶的要數(shù)人造肉了,據(jù)說是豆餅做的,吃起來有真肉的感覺,營養(yǎng)成分當然不比真肉,要放到現(xiàn)在應該是昂貴的減肥食品吧!記得去年在國外一家素食店吃到一盤標價三十美元的毛氏紅燒肉,色香味俱佳,朋友說是豆制品,大概是當年我國的美食配方流傳過去吧!
帶來的半口袋蓖麻籽過好秤,大哥又貼了錢,把油罐子盛滿,足有七八斤,他小心蓋上蓋子,外面又用帶來的油布蒙上捆結實。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油罐子喝飽的樣子,所謂的滿足,就應該是當時它的肚皮和我的心情吧!平時它都是半飽不足的樣子,里面放一個幾乎被大姐拍平了的湯匙,炒菜舀油的時候以免放多了,即使這樣,也經(jīng)常出現(xiàn)罐底羞澀!
回家的路上,自行車前面掛著油罐子,后面是裝著鞭炮的口袋,我們干脆步行,本來也不遠,又抄了一個近路。
那時人們趕集上店基本都是靠兩條腿,邊走邊聊,怎么近怎么走,那片地每年秋后種子剛播上不久,麥苗還沒出來呢,趕上一個大集,一條清晰的田間小路先踩出來了??爝M村時,車子前輪軋過一個凍得很硬的土坷垃,咚得一顛!咣鐺一下!油罐落地,滿地是油!原來罐子多年的提繩老化,不堪重負,斷啦!
大哥急得頓足捶胸,這可咋辦?后天就是大年三十啦!家里沒有錢也沒有可以換油的東西了,甚至找個盛油的家什都困難,此時我才看清楚,那黑乎乎的油罐子不是鐵的,原來是個瓷的!
“咱爹會有辦法!”沒等大哥說話我就向家跑去,我感覺大哥有點不敢回家見父親的樣子。平時我經(jīng)常看到父親將用壞了的鍋碗瓢盆自己修復得很好,在我心里,沒有他不會的事情。
父親聽我說完,抓起兩只水桶和镢頭鐵锨,就跟我找到還在原地蹲著的大哥。父親用鐵锨將地下的油和泥土連同碎瓷片一起裝進水桶,還讓大哥用镢頭將凍得很硬的地皮也刨起一層,直到地下再也找不到一丁點兒的油。
回到家里,父親將水桶里的油泥倒進大鍋里,又將水桶里面反復沖刷幾遍,也倒進鍋里,再添上幾盆水,水把油泥淹沒,在鍋底生火,直到沸騰。父親用鐵鏟反復攪拌,用笊籬清除雜質(zhì),然后又溫火保持,將浮在水面上的油全部舀進鐵盆里,將鍋清理刷凈以后,又將盆里的油倒入,繼續(xù)加水加溫。父親邊忙活邊給我和大哥講解,這是利用泥土、水、油的比重差別來分離它們。反復多次以后,鐵盆里的油已經(jīng)很干凈了,只是比原來顏色黑了一些,父親說估計要少了一斤左右,但還是比往年多。
第二天的炸貨有點黑,看起來更顯醇厚,吃起來還帶點新鮮泥土的味道,那個年過得真是富足,富得都流油啦!
本文作者 李三軍
壹點號李三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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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師真厲害,耐心而又理智的去幫助受傷的人,文章寫的讓人很感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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