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說“悖論現(xiàn)象無處不在”,那么愛情這一人類永恒的主題,其愛的悖論亦永在。
愛的悖論源遠流長。其古老的說法是:“愛神的金箭,那射入大地冰冷的胸膛,使枯瘠的地表變得青翠蔥郁的箭鏃,同時也是一支毒箭。它能同時射穿野蠻的心與溫柔的心,把它們送入墳墓,或者使它們在欣悅中康復?!比祟愒趷鄣拈L河中,歷練著焦慮與驚嘆,痛苦與歡樂,分離與復合,死亡與新生,所有這些正是編織人類愛情的經(jīng)緯。
因此,愛的悖論像個謎,一直誘惑人迷戀它。愛與愛的悖論,令人既陶醉又受苦,既智慧也愚鈍,既墮落也升華。也正是“愛的悖論”這一話題,誘發(fā)我對“相愛容易相處難”予正反思辨。
人們常說“相愛容易相處難”,其實應該是“相處容易相愛難”。
常說的東西,人們習慣認為是普遍原則或真理的東西,故有“謊言重復千遍成真理”的說法。
不過,相愛容易相處難,之所以是普遍真理的常說,確有它顛覆不破的道理存在——
愛情現(xiàn)象說:愛是浪漫是激情,相愛時,兩人像干柴烈火;愛情,使人掉入愛的漩渦而不能自拔;熱戀時,雙方愛得純粹愛得偉大,對方的缺點是優(yōu)點,對方的惡劣是善良。諸如一見鐘情,愛得死去活來,戀愛中智商降為零,為愛瘋狂的種種愛情故事,把“相愛容易”展示得淋漓盡致。
婚姻現(xiàn)象說:婚姻是愛情的墳墓;愛情是拿來相愛的,婚姻是用來過日子的;婚姻7年之癢;愛情是天上人間,婚姻是人間地獄。那些越來越高的離婚率,越來越多的單身貴族,越來越時尚的只相愛不結(jié)婚,以及無以計數(shù)的婚姻糾紛、不幸?;橐龅姆N種現(xiàn)象,無一不是“相處何等難”的見證。
愛情深度心理學說:人在原生家庭中成長的經(jīng)驗,深深地影響到日后愛情關(guān)系的建立與發(fā)展。愛情發(fā)展的幾個階段(激情而不分彼此的熱戀期;沖突卻不分離的個體化期;成熟或分裂期)竟與幼兒心理與人格發(fā)展的幾個階段(共生期;個性化期;成熟期)的情形一致。
戀愛和初婚期,伴侶雙方猶如嬰兒與母親相處的共生時,極易相愛和相處。那時的愛情,大多數(shù)從一開始,雙方愛的都是自己投射到對方身上的幻影。人在幻影中,會有一種飄飄欲仙的被吞噬感,看不到自己的面目,也看不清對方的真實,激情下惟有融化在一起的陶醉感覺。所以,人在相愛時會那么如醉如癡……
似乎真相確實是,相愛容易相處難。認真想想,真相又似乎是相處容易相愛難呵。首先請問,人為什么相處難?相處難這個說法本身,不就在說缺乏能相處的重要東西嗎?相處難現(xiàn)象本身,不就在說明不能愛談何相處呢?
相處難的信息里,表達著真愛不在。關(guān)系里真愛不在,實際在說相愛難。或者說,相處難,本質(zhì)上是相愛難,相處才會難的。
為什么相愛難呢?這里,肯定指兩性的真心相愛。談論真愛很難,還得再談及為何“相愛容易”?
前面提到的心理學解釋,人在戀愛和婚姻初期,很像是回到了人之初的共生期。臨床心理學觀察發(fā)現(xiàn),幼兒3歲前心理發(fā)展的過程與成人建立愛情關(guān)系的過程驚人相似。戀人在一起時好像活在天堂樂園之中,彼此間含情默默憨憨地笑,彼此凝視的狀態(tài)就像母嬰之間的彼此依戀。戀人分開時,各自心中會產(chǎn)生“如日隔三秋”的空虛寂寞、焦慮不安的感覺,母親與嬰兒分開也是如此,嬰兒處于分離焦慮的緊張狀態(tài),母親心里是萬分牽掛。
母嬰共生期的關(guān)系,是“兩滴水”的關(guān)系,兩人的心里和眼里只有對方,處一種身心融入對方的境地。戀愛和初婚期的伴侶關(guān)系也是如此,彼此心里只有對方,彼此能把最好的東西奉獻給對方,甚至愿為對方去死。戀愛時人的心理,是退行到嬰兒狀態(tài)的,嬰兒狀態(tài)是人世間最美的狀態(tài)。所以,我們看到和感到的是,人啊多么容易愛和被愛,人相愛是多么容易。
問題是,人在戀愛時為什么有退行心理?戀愛時就一定會或必然會彼此身心融化嗎?這是人世間難以破解的人的感情之謎。
但哲學心理學總會挖空心思去解密。發(fā)展心理學對人感情心理退行的解釋,竟也那么合情合理:“戀人之間,為何彼此吸引?彼此有似曾相識的感覺?因為雙方各自在對方關(guān)愛的眼神中,看到了自己早期(刻骨銘心的)慈父或慈母那熟悉的影子?!?/p>
這便是相愛容易最深刻的道理。同時看出,也是原始低級的嬰兒型的相愛,而非成人成熟型的相愛的深刻道理。
這進一步說明,相愛容易是一個美麗的神話,它很單純很稚嫩很容易粉碎,真正的成熟的相愛很現(xiàn)實。現(xiàn)實的相愛,實際包括愛你不想愛的東西,如做飯洗衣,養(yǎng)兒育女,單調(diào)無聊,虛榮應酬等等,或?qū)Ψ缴砩系暮簟Ⅶ?、哭聲、嘮叨等等,這容易嗎。
再問,如今為什么離婚率高?人們?yōu)楹尾粩嚯x婚又不斷結(jié)婚?為何有人害怕結(jié)婚?這些問題,表象是相處太難,其實質(zhì)是真愛不能,相愛才難。
種種不幸的婚姻現(xiàn)象,都在訴諸“相處難”的苦難。人們在難相處的憤怒中說著相同的話:這日子沒法過啦!離婚吧!離就離,還怕你不成!人們也在相處難的現(xiàn)實里選擇著不同的相處:分居或分離,吵架或打架,同居不同心或同床異夢。這樣的兩性關(guān)系,兩人在與不在一起,都表達著相愛難的寓意。
理解為何相愛難,比理解為何相愛容易要困難。因相愛容易的原因較單純,它源于自戀,是人嬰兒時就會的;相處難的原因就太復雜。但兩者都反應了“時效”性,前者所指的是快速投入了愛,或很快地相愛了;后者所指的是不能保持相愛,或說不能長久地相愛。
這樣看,還是揭示了相愛難才是真相所在。
理解相愛何以難?必先理解什么是愛。關(guān)于愛的釋義眾多,《圣經(jīng)》上說的“愛是愛所有。愛你的敵人”是我們凡人做不到的大愛,普遍認同的愛的意義是“相互地理解、信任、尊重、給予”??墒瞧胀ǖ膼?,我們凡人好像也難做到呵!請仔細想想其中的一個:相互理解,做到了嗎?為何有那么多婚戀糾葛?人們感嘆“相處難”的原因,是否正是我們的關(guān)系里缺乏理解?再談相互信任、尊重之類,容易嗎?我仍然很欣賞和認同沙利文對愛的解釋:“當對方的愛和安全的需要,變得跟自己的愛和安全的需要同樣重要的時候,愛就存在了。”這種既不高高在上也非簡單淺薄的愛,應該是婚戀關(guān)系里最本質(zhì)的愛??蛇@樣的愛,還是不易。最多,也只能是相愛的初期存在。
因為事實上,我們大多數(shù)人都懂得“愛以及相愛,是相互之間的理解、信任、給予”的道理,卻并不這樣行為。好像人們的覺知、觀念、感受什么的,與行為無關(guān)。在夫妻中,雙方都是釋義愛的高手,但這絲毫不妨礙對所講道理的違背。婚前,雙方處在愛的共生期,彼此能給對方無條件的關(guān)愛,能滿足對方的重要愿望:完全地被接納(安全的需要),在對方心中占有最重要地位(愛的需要)?;楹螅瑓s大失所望。也不知何緣何故,天下的好事都不是太長久。
人們婚前能做到的婚后咋就做不到呢?那就是,一個人能夠“按己所需施予他人”的內(nèi)在動因,是源于他早期親子關(guān)系的模型所建構(gòu)的“愛的理想模型”,前面談到相愛的“時效”和幻象性,也足以解釋戀愛時的伴侶為何能滿足對方所需。日子久了,一個人遲早會發(fā)現(xiàn),原來他心里只有對方的這個“人”是他自己(那時愛著對方,等于是在愛自己),也遲早會發(fā)現(xiàn),他愛的“對象”并不是自己內(nèi)心渴望的“理想對象”,他想從真實對象那里獲得的愛,原來是一場空。當人從睡夢中醒來,則要面臨一個陌生的真實的世界(對象),是不太好受的,空虛、無助、焦慮紛紛靠近。接下來,伴侶雙方一定會索要“我為你無條件的付出”,這時便開始了“按己所需要求他人”的互動。
相處難的種種跡象,無一不是“按己所需要求他人”所致。
相愛之所以難,也正因為人不可能不“按己所需要求他人”。
因為付出與收取的平衡需要,是人最基本的心理需求之一。所以,人不可能永遠只是“按己所需施予他人”的。
問題的關(guān)鍵在,人需要不斷認識自己和成長自己,伴侶間的愛情也一樣,需要發(fā)展,不能只停留在甜蜜的“共生期”。這就涉及到了成人的成熟型愛。就像一個人的心路歷程,過了早年的“共生期”,必須要經(jīng)歷青少年時的“個性化期”,再是走向成人的“成熟期”一樣,婚姻關(guān)系若要走向成熟和穩(wěn)定,也必須面對“個性化”時期。這意味著伴侶關(guān)系里允許異己存在。
這個異己,是絕對意義上的那個他本人。比如,你很討厭對方的“沉默寡語”,為此你總跟他吵架并很想改變他,但這恰好是你原來很喜歡的對方身上“沉著穩(wěn)重”的表現(xiàn)。這時,你需要對自己的“偷換概念”之行為做系列反省。為什么你討厭這討厭那,要改變這改變那,結(jié)果總是什么也改變不了,還總是那么生氣?往往我們責備的那個對象,和對象的某些表現(xiàn),其實是我們內(nèi)心感覺的投影。你的另一半本來沒有變,只是你看他的態(tài)度(感覺)發(fā)生了變化,就如“沉默寡語”和“沉著穩(wěn)重”本來是伴侶身上的一個內(nèi)向特質(zhì),是你把它在不同時期給予了好壞之分。同一個東西,有了截然不同定義時,沖突也即開始。
相愛難的瓶頸就在這里,只許你愛我不許你成長。
允許你成長,意味著我能接受你的不是,并允許你有你的世界,允許你在我面前做你真正的自己。
相愛難,是我們不能繼續(xù)“按己所需施予他人”而進入“個性化”時期的愛。相愛繼續(xù),就必須走出“共生期”愛的幻象,能完整接受那個“有太多變化”身上有許多毛病的對象,或說那個曾經(jīng)你看他是天使現(xiàn)在看他是魔鬼的對象。這不容易?;蛟S你原來能愛對方,哪怕他有毛?。銜f原來他沒有的),現(xiàn)在不可能愛他的毛病呵。是的,誰愿意愛人的缺點呢。可是真正的愛,真的要包括愛一個人的缺陷之點,否則人永遠無法獲得愛,也永遠找不到愛的。真愛,是對缺陷的接受,是能愛現(xiàn)實。這容易嗎?當然,這是需要伴侶雙方有愛的勇氣和愛的能力(這又涉及一個較深刻的話題,不在此文討論)。
說到底,還是相愛不易。
再問,為什么有打死也不離婚?無奈在痛苦的婚姻里?不因愛而結(jié)婚等等現(xiàn)象?透過表象看出,相愛不在相處還在。其真相,并非是相愛容易相處難,而是相處容易相愛難呵!
凡相處難的婚戀關(guān)系,不管他們的相處是如何艱難與尷尬、仇恨與痛苦,但都能處在一起,這本身是了不起的相處。能接受痛苦的相處,相信一定是能找到真愛的意義的人。因為離“愛是對缺陷的接受”只有一步之遙。
愛和恨都是聯(lián)結(jié)關(guān)系的動因。恨比較愛,它保持關(guān)系的動力更強有力,特別是婚姻關(guān)系。兩人若沒有了愛可以散,兩人有愛也不一定要在一起,但兩人之間若有恨是散不了的。
關(guān)系里缺損愛,可以有N個非關(guān)系人物補償,關(guān)系里的恨卻不能隨便抓一個人來解恨。恨只能在沒散的關(guān)系里才有解決的機會和冤頭。這就不難理解,為什么難以相處的婚姻能使夫妻們相處在一起。
人們常說“愛恨不分家”,意思是否是,愛就是恨,恨就是愛?是否存在愛得痛苦,恨得美妙?可事實是,愛得痛苦可能讓人有美感,而恨的感覺總是令人不妙呵。應該說,愛是源于人有愛,恨源于人有被傷害的感覺。兩性間的恨,是跟愛不愛無關(guān),也并非什么愛生恨,而是缺乏根本的理解與尊重才起恨。恨是愛的另類表現(xiàn),它的潛臺詞是“我寒顫的心在呼喊理解”。
因此說,相愛容易是一個假象。是被太多破裂的婚姻破碎的愛情,被相處一起總是“戰(zhàn)爭”之表象遮掩了相愛難的真相。
同一個說法,相愛容易僅是一個美麗的幻想。不過,人類喜歡為美麗的幻想而活著,而追逐?;孟胍部偸悄茏兂擅利惖默F(xiàn)實。
若要相愛容易相處也容易,就需要我們正視愛這個東西,它既強大也脆弱,既溫柔也野性,既能療傷也能創(chuàng)傷的種種悖論,以及能找到處理悖論的途徑。在“愛之易”和“處之難”的情景中,真正難的是如何相愛。在相愛和相處所延伸的所有關(guān)系里,核心話題永遠是愛和它存在的悖論,人們所面臨的難題和需要學習的課題,永遠是對愛的理解,以及懂得如何相愛。
相處的易難,始終取決于人相愛的能力。這份能力中,絕對包括容錯的能力,你有嗎?
有容錯能力,你才可能邀請真愛進入兩性關(guān)系,也才可能感覺到——相愛容易相處亦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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